■潘泮
那年秋天，我回乡下看望母亲，顺道替朋友去看望一位名叫发业的耄耋老人。
此时的七星已是金色的世界，茫茫的稻浪中突兀地浮着个绿岛，这就是我要去的兴道村。兴道村对我来说是十分陌生的，比较琅江之畔的村庄群落，它是多么的不合群，显得格外的孤独和忧郁。村庄的边沿是高高的簕竹生长成的藩篱，把村庄圈在里头，村外看不见房屋；四个簕竹门把着四个村口，又像笼子一样把房屋锁在里面。
兴道村的四条田埂像解开的裹脚布，松松垮垮甩在村庄的外边。最短的田埂仅三百来米，已被野茅草吞没，走过去足足花了二十分钟。村子不大，估计丈量起来也不出四百米的周长。村中十来栋瓦房长得灰头土脸，屋顶长满了草芒和小榕树。
轻探巷道，成群结队的灰麻雀纷纷从院落的屋檐或者树梢头里惊飞起来，目光所及皆是腐败的木门和锈迹斑斑的门环，房屋的主人很久没有来过。
在巷子的东头，终于见到了要见的人。迎上来的发业老人不是我想象中佝偻的身子，他身材笔直魁梧，走路生风。我心生敬佩地与发业老人打起招呼：“哟哟，我知道家人放心您守着一座屋的原因啦！”“何止一屋啊，我是守着一条村哩！”他不仅健谈，话一出口，声如洪钟。老人让我陪他坐树荫下，他遥想起昔日往事来。
十五岁那年，发业父亲宝德和叔父宝善、宝仁三家人来这里安营扎寨，如今村子也活到了暮年，从立村到废村才七十多年的光景。
民国三十年秋汛，七星河漫过三道河湾，把王道车村潘宝德家的泥墙泡成了浆。五个儿子挤在阁楼上，听着椽木在洪水里咯吱作响，宝德忧心忡忡。“总得给崽子们寻个窝啊。”宝德蹲在湿漉漉的田埂上，烟枪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而此刻宝善弟同样是愁苦的脸——他家三个儿郎也到了说亲的年岁，可谁愿把闺女嫁进年年漂脚盆的洼地？
望着这伤心地，兄弟们曾几议背井离乡的事情，都因难以割舍，如今又到了抉择的时候。霜降那日他们终于跨出这一步，三家人踩着河陂过了七星河。女人们头顶陶瓮，瓮里装着祖宗牌位；汉子们扛的杉木扁担上，晃荡着扎红布的锄头——这是老辈传下的规矩，迁居时农具系红，盼着在新地扎下根脉。东岸高坡一片无主芦苇荡成了新的栖息地，腊月刮起的北风呼呼地吹，刚刚修好的茅屋又掀翻了顶，这三户人家注定过漏风年了。
来年春分，宝德就迫不及待来到镇上赊半袋洋芋种，准备在新田地首次种植。新垦的田地上掺着太多碎蚌壳，开垦那阵大伙苦不堪言，锄头下去刨出的都是火花，宝德的二小子阿旺摇头叹息不止，失望之时，阿旺忽然掘着一块石碑，读了几年私塾的宝德发现苔藓底下隐约见到“兴道”两个阴文。他用粗粝的指腹摩挲着碑面：“就叫兴道村罢，天道酬勤，人兴家道。”
他们没料到，这名字竟成了谶语。五八年公社化时，十几户人家在晒谷场敲锣打鼓，把铁锅投进土高炉，把可能炼出铁的东西都找出来。唯独宝德不太积极，他缩在人群后头，怀里紧搂着当年渡河带的祖宗牌位，才幸免牌位化为灰烬。铁没有炼成功，当上了生产队长的宝善，只好老老实实带着后生开荒造田，改良土地，一股子劲儿干得热火朝天，从解放前租地种田到现在做了土地主人，然而兴奋之余却被上游化工厂的黑水正悄悄渗进地脉。一个看不透摸不着的20世纪60年代的黑夜，三家人又一次各奔东西，宝善和宝仁两家入籍新河，从此一村出现两治，三家人再也没有一同劳动的场面。那种大家庭的欢乐情景怎能忘怀呢！
包产到户那年，宝德的长子发业看到劳动力得以释放，率一众儿孙大干一场，拖拉机第一车就运来整车的磷肥，几个月后金灿灿的稻穗令宝德看得眼花缭乱，似是尝到甜头。他一发不可收拾，源源不断地把化肥农药搬到田间地头，庄稼的长势立竿见影，已分治的宝善、宝仁的后代们满是羡慕，宛如伯父宝德一家掌握了前沿科技，纷纷地跟着宝德家一起干。然而这样的干法，农药瓶子渐渐堆满河滩，芦苇丛里再也不见白鹭落脚，河沟的小鱼小虾也不见水中游弋。环境逐年的退化，万物生机的失去，南海潮声的呼唤……年轻人洗脚离田奔向了流水线，老人和空屋留在渐渐板结的田地里。
千禧年清明，九十二岁的发业给父亲宝德坟头添完土，独自坐在老井台上。井里漂着塑料瓶，井壁的裂缝爬满暗红色的铁锈。东南风捎来化工厂的硫磺味，他数着远处货柜车的喇叭声，突然想起数十年前那个冬夜——五个儿子挤在漏风的茅屋里，围着火灶烤着洋芋，火星子乱飞的情景，却是多么的暖意。
最后一户搬走那日，发业似乎感到了什么就要发生，他把祖宗牌位埋在那棵老苦楝树下。站直身子时他望见了另一只眼——树身蛀出的空洞像只浑浊的眼，晒谷场的水泥裂缝，门锁上特意没拔的钥匙，生锈的门环，风一过就叮叮当当地响，仿佛在唤哪个晚归的游子。发业感慨万千，“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啊！难道兴道村的儿孙就这样走散了吗？
曾经的兴道村已是高铁建设的指挥所。病恹恹的绿，赭色的枯竹，这一切的悲伤一去不复返，宝德、宝善和宝仁的后人们，又一次整村迁移，一里开外的兴道新村，一排排的别墅，在蓝天白云映照下格外的夺目和美丽。发业的思乡之愁，随着乡村振兴的春风一扫而空，他感到无比满足。
编辑：葛伟宇
初审：温 国
终审：朱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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