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英
我爸在村里经营着一家药材铺，是爷爷遗留下来的。药材铺曾经是海康县党组织交通联络点“瑞星堂”药材店，它和爷爷一起参加过抗日战争，如今被认定为革命遗址。
当闺女时，我喜欢闻各种药材的味道，一有空就去药材铺帮忙。那里有一个檀木做的匣子，也是爷爷留下来的。匣子被油漆成玫瑰紫金色，光滑、锃亮，正面雕刻着一棵高大威猛的白杨树，茂密的枝叶下面，竖排着四列字：乜候都想发猛猛（意思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迅猛地生长），寒冬也能出新枝；长成栋梁格外好，厚雪都难压得平。据说那是爷爷创作的一首雷州话方言歌：《白杨自勉歌》。
我不知道白杨代表什么，不知道是否是爷爷的暗号，或者对他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抑或是他某位同志的名字，但我特别喜欢这首雷歌。每次读它，都能给我一种奋发向上的力量，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爷爷玉树临风的模样。
这个匣子是墨匣，里面躺着一块墨锭，长方体，颜色黑得反光、发亮，能照出人脸。这块墨锭除了研墨写字，还有一个特异的功能——治愈流鼻血，这是它与普通墨锭最大的区别。方法是研磨墨水喝，每天喝1次，一次一小勺，一次就能立刻止血，连续喝三天，无论多么顽固的流鼻血都可以绝后，从此不会再流。
我不晓得爷爷是怎样弄来这块墨锭的，但我知道他懂医，曾经担任过军医，扶贫济困，救死扶伤，挽救了许许多多革命战友的性命。父亲说他小时候动不动就流鼻血，爷爷才弄来这一块墨锭，在陶瓷小碗里研墨给他喝，之后就再也没有流过鼻血。后来，爷爷也用这种方法帮助其他流鼻血的娃娃。于是，这块墨锭也和延胡、茯苓、菟丝子等等中药一样成了药材铺里的一味“药方”，被摆放在药物架上。爷爷去世后，父亲接手药材铺，当然还有那块墨锭，只是父亲从来不用它研墨写字。
小孩流鼻血是常见的事，因为这块墨锭，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很少流鼻血。慢慢地，越来越多人知道墨锭的功效，都前来向父亲讨借。
但凡讨借者，父亲一一答应，大家也会在两三天内还回，用过的人没有谁不夸赞墨锭之神奇。最后，墨锭就变得家喻户晓了。借墨锭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连外乡人也都跑来借用。
有一回，与我同住在一条巷子里的山根叔借走墨锭，两个星期都没还回来。父亲也不着急，碰到有人来借，只淡淡地说：“已经借给别人啦。”
我记得山根叔还墨锭时是夜晚。他说还有急事要忙，把墨匣递给父亲，便匆匆离开。父亲借着昏暗的灯光扫一眼匣子，便接过来随手放在搁物架上。过了好一会儿，父亲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连忙打开墨匣，取出墨锭，放在电灯泡下细看。看过后，父亲默不作声，又把墨锭放回墨匣里。第二天，父亲没带墨锭去药材铺，待到中午时分，他又打开墨匣，取出墨锭，放在强烈的太阳光下仔细观察，不停地变换着各个角度观看。我没看出墨锭有啥变化或是缺损，只见父亲检查完毕后，又默不作声地把墨锭放回墨匣，当场就把它们锁在保险柜里。
自那后，我再也没见过父亲带墨匣和墨锭去药材铺。有人来借墨锭时，我总听到父亲说墨锭被他搞丢了。借的人无不惊讶、叹惜，然后遗憾地边摇头边离开。我明明看到墨锭是被父亲收藏起来的，为什么他说弄丢了呢？难道是他不想借给别人用了吗？我觉得父亲这样太自私，便对他有了看法。每当听到他跟人说墨锭不见了时，我就偷偷朝他翻白眼。
一天夜里，我半夜醒来，无意中听到父亲和母亲在争辩。
母亲说：“明儿我要带墨锭回娘家一趟，我哥那囡囡老爱流鼻血，三天两头地流，哥嫂他们都愁死了。”
父亲说：“墨锭不能再吃了。”
母亲问：“咋啦？为啥不能吃了？”
父亲说:“不是我们家祖传的墨锭了，是个新买的，不知啥材质，不敢再让人吃，怕会中毒。”
母亲尖叫:“啥？被调包了？谁那么缺德？我要找那人理论去。”听得出来母亲很气愤。
父亲说：“别，也许是不小心摔碎了，或是弄丢了，不敢跟我们讲，又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才买个新的代替。”
母亲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我不管！这可是稀世珍宝耶，那人肯定是藏起来给自己私用了呗。你告诉我，是谁干的？我要找他索要去！”
父亲说：“别，别。鼻流血是小事，心流血事可就大了。”
我百感交集，不仅仅是因为错怪了父亲。更令我难过的是，爷爷那治疗流鼻血的秘方就这样失传了。
时至今日，我们家一有小孩流鼻血，母亲就唉声叹气：“要是那块墨锭还在多好啊！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竟然……”每每这时，父亲总是淡淡然：“身外物，莫要牵肠挂肚。”
后来我才知道，墨锭是爷爷立功后组织奖励给他的，“白杨”两字也是组织给他起的雅号。除了墨锭还有一把军刀，如今已被收藏入博物馆。我想，如果墨锭还在的话，会不会也被收入博物馆呢？
编辑：葛伟宇
初审：温 国
终审：黄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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