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的夏夜


■薛伟雄
  我故乡村口有个圆形打谷场,我们方言叫“胶茶”,现在不见了。只剩下一条通往村外的水泥路。路的旁边悬挂着路灯,晚上有着与城镇一样灯火通明的景象。每当我回到乡下,经过这里,总会驻足逗留,回味童年时光的谷场夏夜。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夏夜,这里成为住宿条件较差村民的避暑眠床。那个时代的农村,吃、穿、住都在困扰着我们。住的方面,往往是一家多口人,或几代同堂,挤在一间狭小、破旧、密不透风的房子里,每当夏季,房子变成火炉,暑气蒸腾,四壁如烤。因此,每到夏天吃完晚饭,我便抱着草席来到谷场,选占一个位置。小时候我是村里出了名的“惊(怕)鬼子”。一般都是选中间位置,此若被人家先占了,则选靠近鱼塘的一隅。将草席铺开,用砖头或石块压住四角。然后再去赶牛回栏。那时,我们的村民虽然贫穷,可淳朴、厚道、文明,讲规矩。在选位置上惯来是遵循一个先来先得规矩。从不为此发生争执。
  打谷场的左边临着鱼塘,月光下水波涟涟,少许浮萍在水面流动,间或会引来鱼儿觅食、跳跃、嬉戏,表演着“鱼跃龙门”。谷场右边接着水田,稻穗在月光下泛着金黄,微风吹过,会传来阵阵稻花香味。东面一条土路,是我们村子的出入口。打谷场本是用来碾稻晒谷的地方,可到了夏夜却成为村民乘凉谈笑的乐园。打谷场东面比较开阔通风,可妇女们总是三三两两聚作几处,坐在西边的一隅,摇着葵扇扇风,闲话,到了深夜才回家睡觉。男人们赤着膊,蹲在场边抽烟,火星在暗里明灭。小孩子则在追逐玩耍,有时会扑通一声,跳下鱼塘,游泳一回。
  我的堂五叔,上过学,肚里有些墨水,算是村中少有的文化人,他总爱躺着,面对星空,讲着那些远古的故事,如薛仁贵征东征西,薛刚反唐等。讲的都是我们薛家先祖兴衰史,以及唐朝的故事。他的男中音一旦开讲,四周就变得安静。有时也会讲些“武松打虎”“哪吒闹海”之类的。听到这些故事时,我与孩子们会挤作一团,眼睛在月光下闪着,耳朵静静地听着。有时故事讲到紧要处,他会突然停下,说声“明晚再讲”,吊人胃口,引来大家叹息。
  月亮好的夜晚,我常仰面躺着,数着星星,看银河斜挂天际,偶尔有流星划过,我还未来得及许愿,它却不见了。月光如水,将打谷场浸得透亮、温柔。有时村里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故乡夏夜人间烟火气满满。
  无月的晚上,蛙声便成了主角。起初是鱼塘里的先起了调,鸣叫几声,水田中的随即应和。不多时,蛙鸣便连成一片,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在这自然的交响中,我常迷迷糊糊地睡去,进入梦乡。
  在打谷场睡觉,最怕的是雷雨夜。乌云压顶时,人们便慌忙收拾,抱着草席往家里跑。有次因我贪睡,到母亲出来找时才醒。那来不及躲避的雨点,把脸打得刺痛,我和母亲都被淋成了落汤鸡。我的是短发,回家用毛巾反复擦擦就干了。可母亲的湿长发让她静坐一夜,她也没有半句怨言,唯有拿着葵扇,看着微弱的煤油灯光,一扇一扇地摇,一扇摇在她的湿发上,一扇摇在我的身上,让母爱在这个夏夜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后来我参加工作到了城里,夏季回乡,打谷场依旧热闹。只是当年的玩伴已各奔东西,要想找他们聊聊天,或在打谷场同眠共枕,数星星看月亮,再没有此福气了。后来随着时代变迁,打谷场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只留下我们那一代人的回忆。
  最后一次在打谷场过夜,是我参加工作前的一个夏天。那晚月光特别好,我躺在儿时的位置,却怎么也睡不着,便数着星星,想着将来如何走出这片带着海腥味的咸土地。后来我梦想成真,所到之处,单位分配给我的住宿条件都相当好,如今也在城镇建有自己小宅。可条件再好,也再难感受到儿时在谷场夏夜的那种温馨。每当长吁短叹时,心底总会浮起一句:故乡啊,我是走出去,可再也回不去了!每当在城里睡不着觉时候,总会起身推开窗户,看着被灯光照亮的小城夜空,望着故乡方向,想起那个充满稻香味的打谷场,可稻田里的蛙声,再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