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疼痛与清醒之间


■周平
  春节前的一个深夜,右腹突然袭来一阵绞痛,像一把钝刀在体内缓慢地切割。我蜷缩在床上,冷汗浸透睡衣,终于明白古人所言“痛如刀绞”并非夸张。凌晨一点,妻子搀扶着我跌跌撞撞进了茂名市人民医院急诊室。B超影像上,那颗潜伏多年的肾结石终于露出狰狞面目——它已从十年前体检报告上的“小结节”长成了阻塞尿路的顽石,周围还簇拥着几颗小石子,像一支蓄谋已久的叛军,在我的身体里发动了兵变。
  住院部的走廊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惨白的灯光下,病人们像一个个缓慢移动的影子。我躺在推车上,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一盏接一盏掠过,恍惚间想起《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两千多年前的医者站在君王面前,三次谏言,三次遭拒,最终只能“望桓侯而还走”。历史总是相似的,十年前体检时,医生指着B超影像说:“肾结石,虽然现在不痛,但最好处理掉。”我笑着应下,转身便将报告塞进抽屉,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收据。
  人总是这样,对潜伏的危机视而不见。结石不痛时,它不过是体检单上一个陌生的医学术语;可当它发作时,却成了夜里辗转反侧时最真实的恐惧。我们总以为疾病会像天气预报里的暴雨,提前发出预警,可事实上,它更像一场悄然而至的山洪,等你察觉时,早已泛滥成灾。
  56床的李阿姨是从电白来的渔妇,皮肤黝黑,手指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劳作的人。医生说要手术时,她攥着病号服的衣角,声音发抖:“我这么瘦,能扛得住吗?”她的儿女们连夜赶来,围在病床边低声商量。大儿子翻着手机查资料,女儿握着她的手说:“妈,现在都是微创手术,第二天就能下床。”他们轮流陪护,变着花样炖鱼汤、煮粥。术后第二天,李阿姨就能扶着栏杆慢慢走动了,她咧着嘴笑:“还是儿女有用,比止痛针还灵。”
  我的妻子每天中午拎着保温桶匆匆赶来,里面有时是排骨汤,有时是青菜粥。她一边帮我擦背,一边念叨:“早叫你多喝水,偏不听。”孩子趴在我床边,好奇地盯着输液管里的点滴,问:“爸爸,药水是怎么跑进血管里的?”我捏捏他的脸,忽然觉得疼痛轻了几分。人在病中,家人的陪伴就像黑夜里的一盏灯,未必能驱散所有黑暗,但至少让你知道,自己并非独自面对漫漫长夜。
  住院的第三天,我接受经皮肾镜碎石手术治疗,结石被取出,而我的腰上多了一个小小的伤口。医生笑着说:“手术很成功,但以后得改改生活习惯。”我点点头,心里却浮现出过去十年里的无数个深夜——熬夜赶方案、应酬喝酒、渴了才想起喝水。我们总是把健康当作理所当然的储蓄,肆意挥霍,直到某天收到“余额不足”的警告,才慌忙补救。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医院门口的早餐摊热气腾腾。我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能自由行走、能大口呼吸,已是莫大的幸福。人们常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大多数时候,我们对待身体的态度,却像对待一张透支不尽的信用卡。直到某天,它突然冻结了你的消费权限,你才惊觉,原来健康才是真正的奢侈品。
  这场病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过去十年对身体的漠视。结石虽已取出,但它留下的警示却深深嵌进记忆里。现在,我的办公桌上永远放着一杯水,手机里设了定时起身的提醒,酒局能推则推。朋友笑我“怕死”,我只是笑笑——只有真正疼过的人才知道,健康不是用来炫耀的资本,而是活着最基础的尊严。
  回家的路上,孩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妻子挽着我的手说:“今年春节,咱们包饺子吧。”我点点头,阳光透过榕树的枝叶洒在地上,斑驳如碎金。这一刻,我突然明白,生命中最珍贵的,往往不是那些惊天动地的时刻,而是疼痛消退后,一碗热汤的温暖,一双搀扶的手,以及每一个平凡却无病无痛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