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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蜂来
■何小雯
一只蜜蜂那么小,最大只的长也不超过两厘米,偏是这样的小生灵,有着不可估量的生命力,在我的记忆里来回盘旋,嗡嗡嗡地飞啊飞,一路穿越我的童年,青年,中年,直达我的灵魂栖息地。
天真烂漫的我,对蜂的最初印象,来源于父母亲的控诉。他们常常在山头忙碌:开荒、劈石、种果、砍柴……偶尔遇上蜂巢,会被群蜂围攻,会受伤。我看见父母身上红红肿肿的伤口,误以为所有的蜂都是这般凶狠,心里头便对蜂有了恐惧与厌恶。
每逢盛夏,村子的空气里总是透着一股浓浓的焦糖香味,那是土焙里头桂圆肉的芬芳。村子里有数不尽的龙眼树,因而滋生了一个个加工龙眼制作桂圆肉的小作坊。工序当中的去壳、剥肉,大多靠我们小孩子完成。
我喜欢跑村头瘦叔家的作坊。他家有大大的院子,高高的树木,与夏天很搭。唯一不喜欢的就是在室外,有很多蜜蜂。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幽灵一样,突然间就飞到了你的耳边,“嗡嗡嗡”地叫,没完没了,震得你耳朵生疼,心里生怕。
我胆从厌边生,拿起一束树叶胡乱拍打,想要消灭这些像苍蝇般惹人讨厌的生物,结果手臂被蜇了。我以为伤口会立马红肿得厉害,跟当初父母被蜇时所看到的伤口一样。痛感没有意料中的那样铺天盖地袭来,只像是被一只凶狠一些的大蚊子咬了的感觉,刺痛几秒,随即风平浪静。
瘦叔跟我们说,这是蜜蜂,闻到香味就来了,它们不主动招人,只有在感到危险的时候才蜇人。蜇了人,它们自己也活不成了。瘦叔的话像一块小石头,扔在我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圈细细圆圆的涟漪,久久不能平复:这么小一只家伙,竟有着那么大的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勇气。更何况,它用生命刺出的一针,并不能伤害敌人太多。我的愧疚挣扎着冒了出来,担忧起那只蜇了我又不知飞向何处的蜜蜂的命运来,它会选择哪里为安息地呢,应该是一朵花的胸膛吧,有花香陪着它永久睡去。
在年龄的数字逐渐变得丰盈的过程里,我读过一些书,走过一些路,看过一些景,对蜜蜂的印象,也在这些过程里发生了质变。让质变核爆的诱因是养蜂人的壮举,他们携着数以万计的蜜蜂,浩浩荡荡,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这里到那里,千里迢迢的,跋山涉水的,从一朵花的花蕊里,收集一座花园的信息,再从一座花园的香气里,捕捉一片花海的呼吸。他们和他们可爱的蜜蜂,一直在路上,不愿停歇,我还记得那段遇见养蜂人的旅程。在南方一个偏远地区的山头,在那块绿草如茵红花似海的山坡。放蜂人带着他的妻,他的“兵”,藏身其中。数十个木箱子里头装着的“兵”,发出嗡嗡嗡的口号,时刻蓄着势,等待他一声令下,就会直直冲向漫山遍野的花蕊,赴一场甜蜜之战。放蜂人开箱了,像是打开了泄洪的闸口,数万只金黄色的小精灵如喷涌的洪水,“嗡嗡嗡”地一涌而出,急切飞向每一朵等待的鲜花。漫天都是“嗡嗡嗡”飞翔着的小家伙,它们用声音编织一张庞大的声网,从我头顶覆盖而下,我不得不震撼于它们的执着,为了一朵花的甜蜜与果实,为了一块土地的美丽与丰收,它们可以终身飞翔,不管中间要跨越的是时间的洪流,还是荒漠的无垠,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去花开的地方。
女人给我们调了蜂蜜水,她的脸庞黝黑,皮肤干巴巴,布满褶皱。褶皱里藏着幸福的甜蜜。他们践行着的是一场浪漫的逐蜜之旅,他们始终清晰地知道,像蜜蜂一定会找到花朵一样,他们的生活也一定会迎来花开蜜甜。
后来,我在南方一小城安家,家很普通,胜在有一个十来平方的阳台,可以给平淡的生活添加一些诗情画意。我在阳台上种了许多品种不一的花儿:吊兰、玫瑰、海棠……我想要把花儿斑斓的颜色植入岁月里,让每一天都有花的香,花的颜。
我常常于闲暇时,安坐在阳台的藤椅,端一杯花茶,静静等待。我等云散,等花开。我等风来,将花开的消息告诉那些爱花的金色小精灵,我像等待挚友来赴约般,等蜂来!
蜂来的时候,我五岁的女儿正在阳台跳舞给花儿看。尽管我对蜜蜂已经完全改观,但一个母亲的本能,使得我还是心生害怕,唯恐浑身毛茸茸嗡嗡叫的蜜蜂,惊吓到女儿。我在心里急急思忖着不伤害蜜蜂,又能让它离开的方法。我这边还没想好呢,那边蜜蜂已经围着女儿上下左右飞了。我咬咬牙,心想,如果女儿受到惊吓或者伤害,我就把蜜蜂灭了。
女儿竟然毫无慌乱,反而越发高兴,像是多了一个舞伴。女儿转着圈圈嘎嘎笑,对我说,“妈妈,小蜜蜂穿着老虎的皮大衣来跟我跳舞啦!它真漂亮,”女儿天真烂漫的话语,跌入我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我问女儿为什么不害怕蜜蜂?女儿告诉我,幼儿园老师说过,蜜蜂是大自然的宠儿,是人类的好朋友,只要人们不伤害它们,它们就不会主动蜇人。“我在跟它跳舞呢,怕什么?”女儿说得坦荡荡。
我羞愧难当,小小的女儿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生命与生命之间,本就生而平等,没有蓄意伤害,就没有仇恨与报复。蜂儿蜇人,是因为感知到了危险。君不见,蜜蜂从不曾向一朵温柔和善的鲜花伸出过蜇针。
当晚临睡前,我想着赶明儿要去花市逛逛,再买多几盆香味馥郁的花儿,摆在阳台抢眼处,继续等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