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

第三十六章

　　-1-
　　上章说到安排妥当接待事宜后，李沁直接从招待所前往新半岛酒店，打算先与老同学卢国忠见一面。路上，深谙人情世故的李沁心中盘算着，要想让这位老同学在接待宴席上向许书记梁市长帮自己美言几句，自己必须先有所“付出”。于是，他吩咐司机绕道至全市最大的翡翠玉石店，仅用3.6万元买下了一只标价为12万元的缅甸翡翠手镯，沿途经过水果铺时，又让司机下车买上一大袋本地水果，这才高高兴兴地来到了新半岛酒店。待他拎着大袋小袋，笑意盈盈地敲开卢国忠的房门，二人像套好招似的演了一出“故人喜相逢”，你一 言我一句地说着久别重逢的场面话。
　　如此寒暄过一番，李沁率先做出表示。只见他从礼品袋里取出一个深红色盒子，双手捧着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转身同卢国忠说：“老同学呀，知道你这次回来得匆忙，肯定没时间给伯母准备手信，我就‘越俎代庖’替你买了只手镯。你带回去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看李沁不仅话说得“漂亮”，满腔“诚意”更是化作了眼角漾开的笑纹，卢国忠很是受用。他脸上装作惊讶，走到床头柜旁把盒子打开，摸了摸那只质地晶莹剔透，色泽墨绿欲滴，看着相当高档的手镯，同时留了个心眼，顺手翻看了一下价格标签，上面标着“￥120，000”的金额。“竟然价值12万？这个标价就是打个两到三折，数目也不菲，李沁这么舍得下本，不会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吧？”卢国忠心里嘀咕着。但转念一想，正好自己可以把姐姐卢国容升职和姐夫刘海运公司工程队进入市政工程平台这两件事同他说说，看他能不能帮忙。
　　“老同学，你可真周到！”笑着称赞李沁一句，卢国忠移步来到衣柜前，拉开柜门从里提出个一米多高的长方形盒子，直接送到了李沁脚边，引得李沁不解地望向他。卢国忠拍拍李沁肩膀，压低声音说：“部里这次安排我们小组负责调研南方三省。前几天，一位省长亲自送了我这个景德镇青花瓷瓶，还说这是90岁老窑工的封山之作，已没有续品。老同学呀，你也知道我是个‘账房先生’，对这些艺术品一窍不通，给你收藏就最好不过了。”
　　其实这个青花瓷瓶根本没有卢国忠说得那么神秘贵重，不过是某省驻京办人员在北京一个饭店包间送给他的见面礼。婚后，卢国忠要搬到北京二环那套单位分配的新房，在清理单身宿舍退还给单位时，卢国容和刘海运帮忙雇货车，把他宿舍里存放的大部分物件，包括青花瓷瓶在内的各式礼品都运回了江南市老家。这次他回乡，卢国容想着求弟弟帮自己办事总要有点表示，便从家里的礼品堆中挑出了这件，早上才刚送到卢国忠房间。谁知，卢国忠转手又送了出去。
　　青花瓷瓶的来历，虽然蒙骗过了李沁，但卢国忠不合常规的送礼行为，却引起了李沁的警惕。李沁想，卢国忠作为调研组人员，对各省政府可谓“钦差大臣”，是争相接待的“重要人士”，没有理由突然送他如此贵重之物，肯定是有托办之事。到底是什么事呢？卢国忠中央财经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北京，长期在部委办工作，怕是不了解基层办事的困难。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万一交托了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那就难堪了。想到这里，李沁立即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连摆手惶恐道：“卢司长，李沁何德何能，断不能收您如此重礼啊！”
　　卢国忠随手抓起书台上的大熊猫牌香烟盒，先从中抽出一根递给李沁，接着给自己也来上一支。见卢国忠把香烟衔在唇间，李沁慌忙从裤袋里掏出打火机，打着火给他点燃后再自己点上。右手指夹着烟，卢国忠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稍侧头部，往左边接连吐出数个淡白色的烟圈。他起身从茶几上拿来已装有十多根烟头的烟灰缸，把手上香烟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眯着眼睛望向李沁，假装生气地说：“老同学呀，你这就见外了！只许你送我12万的手镯，却不收我过手之物。你说，我俩还怎么当同学！”到底是级别更高，卢国忠在气场上压过了平日能说会道的李沁。
　　李沁一听卢国忠认可了手镯12万元的价值，心里暗暗得意，再听到若自己不收下青花瓷瓶，他俩同学都做不成了，心里又不是滋味。看李沁还在苦思措辞，卢国忠续话说出送这份礼的目的：“老同学，实不相瞒，我今次绕道回来，是有一家事要办——而且这事吧，怕是得相求于你啊！”说到这里，卢国忠故意停住话头，观察着李沁的反应。
　　听出卢国忠确实有求于自己，并准备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意思，李沁瞬间底气又上来了。迎着卢国忠的目光，他一改方才略显卑微的语气，故作嗔怪：“老同学呀，这是你的不对了！有什么求不求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半夜能办，绝不过三更！”短短三句话凸显了他有意在面子上扳回一城的态度。
　　而李沁的弦外之音，卢国忠自然心知肚明，不过眼下作为“乙方”，也不好计较什么，便打蛇顺棍上应道：“老同学，你太够义气了！哪天你要有用得着我卢国忠的地方，也尽管说！”想到市里资金问题还需仰仗眼前这位老同学，许书记和梁市长都得捧着的人，自己就更要摆正态度了，于是李沁稍稍放下身段，起身给卢国忠和自己分别添了一把茶，语气复归谦卑：“卢司长呀，上午许书记和梁市长向我再三交代，看看您在家乡有什么事情要办的。您难得回乡，我们精心准备了午餐和晚宴为您接风。梁市长先接待您午餐，到了晚宴许书记再与您会面。”如果说送手镯是李沁个人的“诚意”，他这番话里所透露的就是市里领导们的“诚意”了。
　　见李沁很识趣地把话铺垫到这儿，卢国忠当然赶紧顺着台阶而上。给李沁递上一根新的大熊猫，并打亮火机为他烧着后，卢国忠才表情无奈地说：“老兄啊，高中毕业后我就‘北漂’了，这些年父母双亲全靠我姐卢国容和姐夫刘海运照顾。现在他们碰到了一些困难，做弟弟的不能不帮呀！”李沁知道卢国忠是要“亮牌”了，装着很关心的样子，接话问：“什么困难？”“我姐吧，任教育局财务科长好几年了。她上进心很强，正好又在你手下，如果有机会万望你提携提携！”卢国忠继续把事情同李沁摊开来讲。
　　李沁思忖，自己上周刚在教委会上说要在近期上报教育局班子调整方案，现在卢国忠就亲自上门说了，消息传递得够快啊！不过此事不能答应得太爽快，一来人事方面的权限在书记手上，自己私下表态，似有越俎代庖之嫌，会让卢国忠认为自己不懂事没水平；二来要让卢国忠知道办好此事不容易，尽量使他欠自己多一点人情。
　　想到这里，李沁面露难色：“老同学，别的事都好办！但人事是书记说了算……”欲言又止间飞快瞟了卢国忠一眼。看卢国忠垂头弹了弹烟灰，并不答话，他这才话锋一转：“不过，老同学的事哪能不办呢！我就是跪着求书记，也一定给你把此事办下来！”话说得严重，但其实对他而言办下此事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得了李沁的准话，卢国忠把烟头一按，满脸堆着笑，端起茶杯向李沁敬道：“来，我以茶代酒敬老同学，谢谢啦！”李沁端起茶杯与他碰了一下，陪着笑脸说：“老同学，客气了！”放下茶杯，卢国忠接着李沁的话又提出：“那我就真的不客气了。其实还有一事，我姐夫刘海运去年组建成立建筑工程公司，资质都齐全，但就是进不了市政工程平台，一直拿不到市政工程，也愁着呢！所以还得劳烦老兄你帮忙打个招呼……”话已挑明，李沁觉得也不需要卖关子了，爽快应答：“我当然可以同分管市长说说，但效果必定没有梁市长去说得好。这样吧，中午吃饭时，我们一起向梁市长敬酒，我趁机提及这件事，他答应了我便主动抓落实，肯定能给你办妥。”
　　闻言，卢国忠算是心满意足了，就转移话题，问起了龙涛明、张松东、黄丽丽和李秀芹等一班老同学的近况，李沁把自己掌握的情况一一作了介绍……
　　一番闲聊，茶喝过了，几支烟抽完了，二人之间想要交易的事情也都相互打了底。李沁瞄一眼手表，见差不多到了约定好的午餐时间，便招呼卢国忠一起坐车回到市政府招待所。此时，招待所已按李沁的要求，把江南厅旁的流花江厅布置成了临时的餐前休息室。
　　进到休息室，已有四人在里恭候。一见李沁和卢国忠跨进门，四人便马上站起身，急迈几步迎了上来。李沁首先向他们介绍卢国忠，不仅说明卢国忠副司长的职务身份，还特别强调他是江南市乡贤。接着，李沁按级别依次把四人介绍给卢国忠认识，他们分别是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市长程杰，分管财经系统的副秘书长邱怀才，还有财政局的书记和局长。卢国忠同他们一 一握手，并接过他们递来的名片。手里拿着四张名片，卢国忠连说数声抱歉，解释自己这次出差走得急，身上没有带着名片，下次返乡时再给他们补上。
　　卢国忠到下个月才满27周岁，是财政部最年轻的局级干部，因年少持重，办事八面玲珑而深得领导赏识。最重要的是他对数字天生敏感，只要是入过他眼的报表，上面的一百多个数据他都能记住。高中时当过数学科代表，那年高考还是一百分制，他竟然数学单科考了99.5分，接近满分。但人无完人，卢国忠却是个“脸盲”。他和夫人去看电影，经常看完以后，把演员明星们的名字张冠李戴，弄得夫人哭笑不得。刚才李沁向他介绍程杰四人时，已把每人的姓名职务说得清清楚楚，可当卢国忠一坐下，看着他们的脸却没法对应上他们的姓名职务，只好不时偷看一下手中的名片，反复确认自己没喊错人。
　　因这场午宴的另一位主角人物梁启春市长未到，卢国忠同李沁几人就先在休息室闲聊等候。个个都是场面人，自然话题众多，气氛热烈，断不会冷场。正当他们说到今年春晚将有赵本山、陈佩斯、朱时茂、黄宏、宋丹丹等众多明星出演小品，十分期待观赏精彩节目的时候，梁启春终于来了。他满面春风，虽然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但犀利的目光一下子就找到了此间唯一的陌生面孔，径直上前与同时望向他的卢国忠握手，声音洪亮地招呼着：“卢司长啊，真是抱歉啊！刚才省里临时召开电话会议，耽搁了点时间，有失远迎了！”卢国忠笑笑回他：“梁市长客气了！我不过是出差江南省，刚好抽个空回乡看看父母，本不想惊动大家，不料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该是我不好意思！”松开卢国忠的手，梁启春迅速看了眼手表，扭头问站在门口的接待处长：“可以上席了吗？”接待处长点头回答：“可以了，各位领导请。”
　　梁启春显得和卢国忠特别亲近，两人牵着手走在众人前头进入江南厅。待各自按台牌入座后，梁启春看向副秘书长邱怀才，带着调侃的语气说：“都说我们江南美女多，其实聪明能干的更多。怀才呀，怎么今天中午不安排几位女同志一起来拜会卢司长呀？”被点名的邱怀才瞟了一眼常务副市长程杰，可程杰并没有帮忙解围的意思。虽然心里吐槽着“中午接待名单都是你梁头定的，怎么就怪起我来了？”但邱怀才也是个人精，当即脸带歉意，对着卢国忠拱手作揖：“卢司长真不好意思，是我安排不到位。梁市长批评得对，我马上通知人赶来！”
　　梁启春不过开个玩笑而已，邱怀才却十分当真。卢国忠摆摆手说：“邱秘书长不必费心了，我与在座诸位吃顿便饭已很高兴，实在无需劳师动众，万一耽误各位领导下午上班可就成我的罪过了。”说完，卢国忠看看梁启春，因为他才是拍板定调之人。
　　梁启春提这么一嘴只是想以玩笑形式活跃一下现场气氛，同时在卢国忠面前抬高自己的地位，本来也没有要较真的意思。既然卢国忠替他搭了台阶，他便顺势挥手让邱怀才坐下，并说：“大中午的就不再匆忙叫人来了，但你要给卢司长敬酒赔个礼，卢司长喝一杯，你必须喝三杯。”邱怀才马上表态：“梁市长的指示，我坚决执行！”话音方落，他一把端起已斟满了酒的杯子，向卢国忠示意后一饮而尽。
　　见状，卢国忠也举着自己的酒杯，施施然站起身向邱怀才回敬了一杯。随后，邱怀才又连喝两杯才重新坐回到位置上。席间众人纷纷拍手称好，场子算是真正炒热了。
　　俗语常言：“会无好会，宴无好宴。”古有秦末汉初时项羽专门为刘邦设下的“鸿门宴”，今有眼下这场以梁启春为首的江南市政府班子为卢国忠精心准备的“接风宴”。
　　刘邦在“鸿门宴”上能有心思品尝美味佳肴吗？当然没有。别看饭局宴席时美味佳肴伺候着，领导老板们花天酒地的样子好像挺让人羡慕的，其实在局者个个都得打醒十二分精神，时刻关注揣摩重点人物的思想态度，及时灵活应变，确保达到参加饭局的目的，根本没人会把心思放在酒菜上更谈不上多享受。那些参加完高级宴席的领导老板，回到家里，夫人问吃了什么菜味道好不好，好多都答不上来，甚至有的人回家后还要煮碗面条来充饥。
　　自然接风宴上，这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和热茶佳酿在梁启春眼里也只不过是“前菜”和“佐料”。他设宴款待卢国忠，如此盛情怎么会没有所图？从大家坐到饭桌上，他就开始寻思着怎么开口把这顿午宴的真正“主菜”端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