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

第八章

　　上一章说到树脂总厂被法院查封后，工会主席岳云太组织职工代表上访市政府讨薪。而另一边，厂招待所也涌来了一群人，他们都是赶来向树脂总厂讨要款项的，供应商要催还原材料贷款，建筑商要结清工程款，经销商则要收回预付款。有两个外省的老板，还带来了当地的公安，准备对张松东采取强制措施，将他带回所属省地进行羁押。还有几个老板，谋算着私下绑架张松东，要逼他给回自己的款项。风闻“讨债大军”杀到，张松东被吓得根本不敢回家，只能装病到医院躲了起来。
　　上午八时，韩劲带领树脂总厂临管领导小组全体成员来到了厂办公楼的三楼会客室，韩劲首先作会前布置，让树脂总厂叶副总主持会议，副组长、组织部副部长先宣读免去张松东职务的决定和成立临管领导小组的文件，财政局局长再宣读给予树脂总厂全体职工补发80%工资奖金的文件，接着由树脂总厂党工部部长作全力支持市委决定的表态发言，最后他来作总结讲话。
　　刚刚商量完会议议程，负责维护安保秩序的吕副部长，匆匆来到会客室报告紧急情况，昨天围堵市政府门口的那批上访职工知道临管小组来了厂，已将大部分人召回厂，只留少数人继续守在市政府门口，再加上从各车间闻讯赶来的人，办公楼现在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堵得水泄不通。刚刚这伙人把保卫科长陈桂等几个中层干部打得血流满面，还不同意给救护车进来接人。吕副部长还特别指明，挑头组织闹事的那个人叫郑勇坤。
　　听完汇报，山东大汉韩劲拍案而起，怒道：“这是法治社会，有诉求可以谈判，怎可动武乱来！”说罢，立即起身往楼下现场疾步走去。其他小组成员也纷纷跟着韩劲下楼。
　　办公楼前已是人山人海，场面严重失控。厂内职工都熟络，你一言我一语地传着话，现场整个闹哄哄的。只听这个说：“法院查封，市委问责，领导免职，咱们工人要下岗啦！”另一个马上接话道：“凭什么领导腐败要咱工人背锅？”周围人一听，原就愤愤不平的情绪瞬间又添了火，不约而同地大声嚷起来：“凭什么干活不给咱工资？”
　　韩劲刚下到门口，人群中便“砸”来一句：“这就是来收厂的韩劲。”还未来得及反应，韩劲就被冲过来的十几个人团团围住，将他硬生生拱向单车棚那头，这是郑勇坤设的“战时指挥部”。韩劲连忙大声喊人，但喊声被淹没在了汹涌的人群里。随韩劲一同下楼来的组织部副部长见状，大呼不妙，急得额头冒汗，赶紧返身跑上楼去办公室里找座机，想要向市委报告情况，不想电话线早就被郑勇坤他们切断，整栋办公楼彻底与外界隔绝了。
　　此时，正忙着指挥办公室人员紧急救治受伤人员的龙涛明，得知电话线被切断，当即指示韩小倩从办公楼的逃生通道悄悄出去，到厂外的电话亭打电话报警。龙涛明在坡头镇任镇长时，也遇到过拆迁户围困镇政府的群体事件，场面更为激烈。因有过处理此类事件的经验，龙涛明在处置应对时比其他厂领导更为冷静沉着。接着，他组织机关党员51人，分成四个小组，第一组保护临管领导小组成员，第二组协助保卫科防止冲击办公楼，第三组保护厂里重点设备设施，第四组印发正面宣传材料，做好激进职工的思想工作。（客观上说，龙主任这几条应急措施，对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起到了关键作用——这是后话。）
　　由于上访职工已把厂门口堵死，防暴警察、警车和救护车通通都进不来，双方一直在僵持着。韩劲还在郑勇坤那群激进的上访职工手中，被困在办公楼里的120多人始终出不来，连中午饭也吃不成。龙涛明看到韩小倩几次偷偷抹眼泪，怜惜不已。突然，龙涛明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找到临管领导小组副组长，提出让他去同郑勇坤谈判，并用自己从郑勇坤手上替换回韩劲。副组长同组员们商量过后，认为这不失为一个能够打破眼下胶着态势的方法，值得一试，于是同意了龙涛明的提议。
　　龙涛明独自走向那群仍旧情绪激昂的工友们，未待他说明来意，就有人喊道：“这个姓龙的是张松东的同学兼走狗，不相信他！”顿时四面来拳，龙涛明招架不住，脸上就挂了彩，眼镜被打碎，整个掉到了地上，左右眼角都直冒血。但龙涛明一点惧意都没有，强忍疼痛大声喊道：“我是来帮你们的！”这时，其中一位稍微还理智的工友站出来制止说：“别打了，先听他说能怎么帮。”
　　“工友们提出的条件，我负责说服上级领导，尽量满足。”一时无人应声，龙涛明又补充：“我是来换韩组长的，请带我去见韩组长！”工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商量决定：“带这姓龙的去见坤哥，让坤哥决定吧！”
　　随后，龙涛明被带到单车棚。韩劲正沉着脸坐在藤条编制的单人沙发上，龙涛明快步上前关切：“韩组长，您没事吧？”韩劲抬起眼，看着来到他跟前，不只鼻青脸肿，还在流着血，一身狼狈的年轻人，一时叫不上名字。“韩组长，我叫龙涛明，是来换您的。”这时，一位坐在长条皮沙发上目露凶光的青年站了起来，喝住龙涛明：“胡说！没我同意，什么换不换的！”
　　刚才带龙涛明过来，年长一些的那位工友对龙涛明说：“这就是我们坤哥，你有什么话就同坤哥说。”龙涛明眯着眼，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相貌身材都极为普通的职工，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人竟然组织指挥了这样一大摊子事。他心里相当反感，怒斥：“郑勇坤，你这是犯法，知道吗？”“放屁！我们工人才是工厂的主人。干活拿钱，天公地道，你没资格说老子！”“郑勇坤，你围攻办公楼，扣押领导，这是犯法！你是要负责任的！”郑勇坤气得直跺脚，指挥棚里的几个职工：“兄弟们，给他一点颜色，让他知道咱们工人有力量！”其中一人拿着一个黑色头套冲上来，用力将龙涛明的头套住，紧接着又是一阵乱拳。
　　这时，总厂办公楼看单车棚的老张慌忙进来，走到郑勇坤身边，附在耳边小声说：“我刚才在外面听说，这个龙主任就是之前被免职的坡头镇镇长，你要找的大恩人啊！”老张是郑勇坤大舅，他从心里不赞成外甥这样闹事。
　　“不会吧？！不是说镇长离开江南市了吗，我问问他。”郑勇坤立刻让工友们停手。
　　原来郑勇坤，便是坡头镇那岐村超生的郑家户主。那次他老婆被人举报，时任镇长的龙涛明带着计生办一干人来到那岐村，准备把人带走。他们家已四代单传，几位老人哭求放过，龙涛明一时心软，就撤队回来了。殊不知，人心叵测，郑勇坤老婆把孩子生下后，当初在现场的副镇长实名举报龙涛明，把他的镇长职务搞没了。消息传到那岐村郑家，几位老人嘱咐郑勇坤此生做牛做马都要报答龙镇长大恩大德。而且因为超生，郑勇坤也被树脂总厂处罚，每个月扣罚80%的奖金，要一直扣到他儿子十四周岁为止——这让郑勇坤对总厂怀恨在心，也是他借着上访讨薪的由头兴风作浪的一个原因。
　　龙涛明被张松东邀来树脂总厂时间不长，他日常同生产一线工人没有多少交集，和郑勇坤互不认识。郑勇坤移步到龙涛明身边，帮他摘下头套，一改刚刚的态度，变得友善地问：“你叫什么名字？”“龙涛明。”“你在坡头镇当过镇长？”“曾经。”
　　话音方落，只听“扑通”一声，郑勇坤双膝跪地，边向龙涛明说着“恩人在上，请受我郑勇坤一拜！”边把头颅低下，重重地磕到了地面上。
　　突如其来的形势转变让棚内众人面面相觑，待听郑勇坤解释完这桩前事的来龙去脉后，这群工友对龙涛明大为改观，多了几分信任，加上郑勇坤在他们上访职工队伍中享有极高威望，龙涛明机缘巧合地竟“擒贼先擒王”了。接下来龙涛明说什么，郑勇坤就落实什么，韩劲和大楼内的人员都顺利脱困，在厂和市政府围堵的上访职工们也一一散去，这场风波很快被平息了下来。韩劲目睹龙涛明逆转形势的经过，他代表临管小组，任命龙涛明为树脂总厂临时负责人。
　　厂内正风云变幻，有人乘势而上，而厂外躲进医院避风头的张松东可就不好过了。他知道很多债主在找他，甚至准备绑架他。一早，他便看到有债主带着好些个像是打手的人，在住院部楼下鬼鬼祟祟。他觉得医院已不安全，于是摸到医生值班室，偷了一件白大褂和口罩，伪装成医生，逃到医院门口，打的直奔新半岛酒店。
　　张松东还是来到他熟悉的1808号房。进到房间后，他先是打了好几个电话，了解和安排了几件重要事情，然后给太太报了平安。这会儿，已经知道自己被免职，张松东依然相当冷静。他先是回忆一遍已发生的事情，看有没有漏招，想想现在该做些什么，最后对自己的未来作筹谋。
　　张松东深知，自己沦落到如斯田地，皆因自己好赌。但他并不感到后悔，他认为已发生的事情，后悔没有半毛钱作用。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徐艳芬案件，虽说按自己现在掌握的情报，暂时还不会查到他身上来，但到底是一桩隐患。他想，这厂长没得当了，以后肯定要“下海”，那干什么呢？他给自己列了几个方向，一是到海南或者深圳闯闯，二是到这几年办得挺好挺火的乡镇企业去谋个职务干干，三呢？也可以搞房地产，中国这么多人，房地产肯定有前途。但怎么搞得到办房地产公司的本钱呢？他又想起了澳门赌厅黄老板。不过转念再一深思，暗道：“不好！这段时间绝对不能到澳门，等过了徐艳芬案风头再说。”
　　张松东尚理不清头绪，便索性不继续想了，可干躺着又觉烦闷，突然一道倩影进入脑海，她就是前几天入职总厂的新秘书韩小倩——他当时在办公室见到韩小倩，便眼前一亮！说实话，能让张松东眼前一亮的女孩，在见到韩小倩前还真没有。张松东想，自己老婆木讷没有情调，徐艳芬虽媚但阅人无数，李秀芹虽柔但是欧光华的二手货，能与韩小倩这般少不更事的良家女孩共度春宵，付出大点的代价也值！
　　张松东荷尔蒙上头，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先打电话给龙涛明——这时总厂里风波刚平息，办公楼的电话线已恢复。电话这头，龙涛明简单说明了风波平息的情况，可张松东并不关心这一茬，敷衍两句后，就对他说：“我写了一封交给韩组长的信，请你过一小时派韩小倩到新半岛酒店1808房来取。”龙涛明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张松东接着给司机小杨又打了个电话，吩咐他：“你现在马上去口岸街买一包春药，然后到人民医院刘主任那要一瓶安眠药，用最快速度送来新半岛酒店。”小杨急忙问：“那到您办公室保险柜取东西怎么办？”原先张松东到达酒店门口时已先安排小杨回厂去帮他收拾留在办公室的贵重物品。“你拿到药给了我，再去收拾！”小杨诺诺应下。
　　龙涛明和张松东通完电话，走到秘书室，交代秘书小薛去市区光明眼镜店买一副800度的近视眼镜，并告诉韩小倩，过一个小时到新半岛酒店1808房取一封信。出了秘书室，他接着去了会议室，同科室负责人以及厂领导开会，集中商议理一理目前总厂的主要问题，拟向临时管理领导小组打个情况报告。
　　做完了这些事，龙涛明回到办公室门口，刚好碰到张松东的司机小杨。见小杨手里拿着几个麻袋往张松东的办公室走过来，龙涛明心里疑惑，问道：“你不是说好下午四点就来收拾的吗？怎么现在才来？”小杨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其他人后，凑近龙涛明身侧，小声说：“我刚才去给张总买春药了。”说完，还挤了一个怪脸。
　　龙涛明当即心头大惊——张松东恰好下午让他叫韩小倩去新半岛酒店取东西，不好！张松东怕是要向韩小倩伸出魔爪！反应过来，意识到情况严重的龙涛明拉上小杨就往楼下跑：“快快快！马上去新半岛酒店！”
　　龙涛明能否救到韩小倩？请看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