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
- 缩小
- 默认
离歌
■叶毅
松手吧,同学啊/曾互许的“不哭”,终究是忘啦/让我们都为对方拭干眼泪/然后笑说再见吧/满载回忆的汽车启了又停/是眷恋生了根,迟迟不肯出发//老师啊,莫牵挂/您的叮咛已缝进行囊/纵长路迢迢,字字如星亮/那些智慧的火光,会点燃未知的远方/看,蒲公英向天涯飞扬/带梦的种子,落地便是故乡
娟紧握车窗里探下来的那双手,久久不肯分开,忧郁的眼眶,如春池渐涨,盈盈清泪,终是漫溢,泪花落残红,溅落在白色的车厢上,恰似秋雨轻打潇湘竹,泪痕斑斑。
众目睽睽之下,娟怕人笑话,头微微往右一偏,顺势用青色的袖口,把不争气的眼泪,狠狠拭去。但是红红的眼圈,像被雨水打湿的三角梅,湿红浓重,衬得她越发娇柔无力,眼帘低垂间,别绪翻涌,她只得将羞以示人的心绪,半埋进臂弯里。
贴在娟后背的青,纤纤的小手跨过娟的头,也与车窗里下探的那只手互相交叠,终成紫藤缠绿蔓。逝去的三年,曾经的晨昏诵读,花下漫步,还有心底小秘密的互诉,此刻又重新勾连。
燕子去了,有再回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放手了,你走了,远飘的白云呐,又怎牵得回来?
不敢对视了,握手已经泪眼,若再长久相望,眼眸便要下起梧桐雨了,一个已哭得泪人似的,还不够?何必再招惹其他同学潮湿的眷恋,潮去又来。
已是漫堤的离绪,再添半勺,脆弱的岸堤就要崩塌了。青,强作欢颜,那点笑意,如冬日满天密云的稀薄处、云罅间,渗漏出的一缕阳光,凄凄然,熙熙然——那是给离人最后暖暖的祝福。
江老师的神采已如剑锈蚀,讲台上的锋芒,此刻也暗淡无光。曾经挥斥方遒的夫子、豁达超然的智者,甚至偶尔令狐冲那般潇洒,如今,却成了渭水西岸,折柳相赠的唐人。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慷慨激昂可涤尽离愁。“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深情含蓄须今生永记。
三年了,朝夕相处,都把学生都当成自己的弟、妹或孩子了,现在繁星赴天涯,一去万里,若等重逢,只怕两鬓斑白。
男人和大男孩上车前的握手,是那么短暂的,不是情淡——男人的情感不外露是本色。
男人是江老师,大男孩是那个桀骜不驯的番蛮仔。
大男孩此刻也沉默了,曾经的劣行,现在觉得是负石而行,字字千斤,难以启齿。上课时他神游于金庸小说幻境,江老师明察秋毫,叫他起立答题,即使有同桌的暗示他也回答不了。
学校规定全体学生参加早操,唯独这同学坚持要独自跑步,江老师欲点破他的执念,可他依然浑然不觉。
男孩他老质疑:“为何天地如此之大,就不许我独自逍遥?”
江老师的教学理念:玉不琢不成器;无规矩怎成方圆。
此刻的江老师望着眼前的男孩,眉头紧蹙。他想起自己笃信的箴言:“处世循正道,行有准则方长久”,可如今这孩子却把“江湖无规矩,手持木剑可横行”挂在嘴边。男孩像那未开封的剑胚,还没学会《九章算法》就想破解天元术——世上哪有什么张无忌的好运气?多数人跌得头破血流时,连本《乾坤大挪移》的残页都捡不着。他忧心呀,他不再是洒脱的诗人了,揉进父兄情感的他,脸色显得凝重。
六月的花事早没了,紫荆花开得极盛时,如彩瓶倒泻,紫红色和粉红色互相打掩护,水行平地般侵袭到教学楼下、办公楼下、学生宿舍前,想给从里面出来的人一个惊吓,耽不住那么雍容的身姿,早被看到,媚眼漾漾的她们,只好失望地、慵懒地在春光里绕着手指头。
紫荆花或许早已预知到别离将至,于是刻意避开花落时节的伤感,早早将那份凋零的遗憾抛却。现在正好——绿叶正浓,浓得仿佛浸透了墨汁,随手一捻,指尖沾染的绿意,便能在互送照片的背后,题上一生难忘的临别赠言。看哪,花坛边的珍和惠手里紧握的,不正是墨迹犹新的照片吗?她们哭红的鼻尖,轻挑着微蹙的温婉细眉,十分哀婉中含着三分青春的俏皮和两分我见犹怜。
中巴启动了,路途远的车先出发,车顶上行李堆里,网兜缆不紧的口盅,不时铛铛作响,如驼铃轻敲,每一声,都惊悸着离别同学的心,老师的心,送行校领导的心,还有远远站在教学楼走廊的校友的心。
暮色中,江老师清瘦的影子,与校门斑驳的铁锈交叠一处,他缓步相送,送出校门,送到学校外的道路上。后面的中巴一辆辆从身边经过,又不解人意地加速,最后在转弯处消失,仿佛一列驼峰垒满行囊的驼队,蜿蜒而去,最后消失在沙丘与天际的交融处。
转弯处的那片蕉林,要是砍掉就好了,那样,目送,就可以更远,甚至可以目送到天之涯。
学校的广播传来,毕业晚会时所有同学齐唱的那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