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针上的月光
■靳玲
暮色漫过木窗格时,母亲便从针线筐里拿出那枚银顶针。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恍如一张正在显影的旧底片。母亲两条乌黑的大粗辫垂在炕上,辫梢扎着的两条红头绳碰一起,就像一朵盛开的小野花,还沾着麦地的青绿。
母亲在给我做鞋。剪刀铰开鞋面的声响惊动了梁下的家燕,老家燕警觉地瞪着眼睛转了一圈,张开翅膀,搂住小家燕。
母亲往锅里开水中撒两把面,锅灶上浮动的“咕嘟”声慢慢小下去,一碗浆糊摆在鞋边。母亲甩开膀子,一只按压鞋样,一只手抹浆糊。抹一层浆糊,粘一层鞋样……八层粗布叠加,最上面一层花格子布。两个鞋面,母亲亮晶晶的小眼睛左右端详,嘴角上翘。把鞋面放在炕席下,两块平展的青石压在席子上,仿佛压出山峦的轮廓,那原是我踩在地上的小脚印。
母亲从席子底下取出压干了的鞋底,大针穿上麻线,纳鞋底。嗒,嗒,顶针撞上钢针的脆响。她中指的茧子早被顶针磨得发亮,如同嵌进皮肉的小粒珍珠。银亮粗针穿越鞋底瞬间,顶针抵着骨节发白的指节,发出“沙沙”声,接着“刺啦刺啦”声是母亲拉麻线发出的声,应和着纺织娘在墙根的鸣唱。有时拔不动针,母亲便用牙齿咬紧,手握紧鞋底一拽,白光一闪,针被拔出。有时也会卡线,母亲便摘下顶针,借着月光用牙尖咬断乱线。银顶针在油灯下泛着暖光,像枚卡在岁月褶皱里的老银元,映出她低垂的睫毛在颧骨投下的淡青弧影。每穿过一针,针脚便在布里埋下一粒星子,当千层底渐渐显形,竟似把整个银河都收进了方寸之间。
后半夜露水爬上窗户时,青石下的鞋面被火炕烤干。撬个边,就可以上鞋了。明天一双崭新的花格鞋就会穿在我脚上。瞧那鞋面已生出绵密的肌理,最后一个收边梅花结是母亲用红棉线绣的音符,针尖挑破布面时渗出的血珠,成了永远封存在夹层里的朱砂印。母亲把鞋面与鞋底吻合在一起,上鞋时用锥子锥眼,锥一个眼,穿一下针线,一个眼接一个眼……环环相扣。母亲的手翻飞,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中指的顶针上。顶针就站在月光下沐浴,檐角的启明星正落在母亲的发间,染了三分星辉。
几十年后,我仍记得,那枚顶针总卡在母亲中指第二关节,如同长出一圈不会融化的霜。如今那双鞋与我的童年留在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