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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水月


■叶北海
  跟镜丫头相遇,因为两个错误。
  我一个,她一个。
  我去富阳出差,到杭州转乘,下车后拿着手机向导乘员询问转车的情况。
  导乘员正跟一个长发女孩解释着什么,百忙中
了一眼:“得,你俩都下错站了。这是东站。现在去打的,半个小时赶到杭州站,还能赶得上,快快快快——”
  他的话给我上了弦,两条腿咔咔咔咔往出站口冲去。
  当然,女孩也一样。
  她拖着一个紫红色的行李箱,小轱辘超负荷运转,吱呦吱呦,叫得我牙酸。
  电动扶梯那儿挤了一窝人,老人、孩子、背包的、拎行李的,当然也有双手插兜的年轻人,脖子上挂根耳机线,头发遮住半张脸,慢吞吞地往扶梯上挤。旁边宽敞的步梯,却没几个人。
  我没时间跟他们闲耗,从步梯冲进地下通道。
  拐弯时,我瞥见女孩拎着行李箱,正顺着步梯往下挪。行李箱太大,也太沉,她拎不动,只能拽着把手,用膝盖顶起来放到下一阶。就你这速度,楼梯不得下半年?
  再看她身边那些人,喝水,刷手机,接打电话,或者空洞无神地瞅着前边的后脑勺,都是孤独的灵魂呐。
  我犹豫了一下,三步两步冲上步梯,抢过行李箱,拎着往下跑。
  女孩还算聪明,小跑跟了下来。她要是喊一嗓子“抓小偷”,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拐进地下通道,小轱辘又吱呦起来,上坡碰上防滑槽,更是咯噔咯噔喊疼,甚至翘起一只脚,疼得要翻身。
  我知道,她那方寸小手是按捺不住的,只好再次援助了一把。
  这次,她的手没收回去,任由我半握着扣在窄小的皮圈把手里,那种细腻、柔滑而又温润的感觉,让我一时间有点恍惚。
  多久没跟人这么亲密接触过了?
  离婚后,我很少回老家,跟父母只剩下微信里干涩的问候;亲戚也都疏远了,不想给他们嘲笑的理由;朋友、老同学,本该是最交心的,可有些话,不说,憋屈,说出来,就矫情了;当然还有那些隔三差五来相亲的女孩子,除了花钱认清我在介绍人心目中的品级外,一无是处。
  这次抢着出差,也有点躲是非的意味儿。
  就这样,我牵着她和行李上了出租车。
  行李在后备箱,我放进去的;她在后座,我让进去的;我呢?为避免误会,特意坐在了副驾驶,“师傅,去杭州站。”
  司机是个明白人:“下错站了?”
  “是呀。”我看了看时间,还有半小时。
  “时间有点紧,”司机嘬了嘬牙花子,“安全带!”
  出了车站,竟然堵车,真要命。司机摁了几下喇叭,无济于事,只好笑着说:“我尽力赶过去,别耽误车。万一来不及呢,你们小两口也别怪我,干脆改到明天,到西湖好好玩一玩。”
  听这话,他是误会了。我想解释,可从哪说起呢?有必要解释吗?会不会节外生枝耽误他开车?一连串问题从脑海中闪过,嘴上就卡了半分钟。再解释,会不会太刻意?况且——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女孩一眼,想看她要不要解释。没想到她正笑吟吟地看我,眉梢一颗桃花痣,带出万种风情。吓得我连忙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司机还在絮叨着:“西湖,断桥,白娘子遇见许仙的地方。”说着放了一首“十年修得同船渡”来助攻。
  司机技术不错,在车流中蛇形穿插,20分钟不到,就把车停进了入站口。
  我把行李箱交给女孩,转身要走,却被她拉住了。没想到,方寸小手,劲儿还挺大。
  “车钱给你。”她说。
  “没几个钱,不用了。”
  “一码归一码。微信,我扫你。”
  我突然意识到,没准儿这是她加我微信的借口呢,拒绝美女请求,会不会太恶毒?
  扫码,添加,她拉着行李箱吱呦吱呦走了。
  我也急匆匆地过安检,检票,上月台进车厢,不时掏出手机,看有没有好友申请。
  然而,没有。
  等我找到位置,坐下,高铁缓缓启动,一直加速到200,仍然没有。
  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玻璃上那个近乎透明的照影突然“扑哧”笑出声来,不过是场镜花水月的幻想,你还当真了?没行下春风,哪望得来秋雨?如果刚才在东站,你主动一点,勇敢一点,无私一点,真的跑上步梯去帮她拎行李,这一路上的幻想,没准儿就成真了。现在搁这儿顾影自怜,有意思吗?
  也是。望着车厢里满满的后脑勺,想着居民楼上灯火通明的窗格子,还有大街上挤来挤去的人群,明明心里充满渴望,却不愿、不敢,也不肯与人交流了。
  人有病,天知否?
  正愣神儿,微信提示音响了。
  是主办方的接待人,侯经理。
  他说:“老叶,快到站了吧?江苏大区来参会的是个小姑娘,跟你一趟车。小丫头第一次出差,以为游山玩水呢,带了一大箱子东西,结果拎不动了。你帮帮人家呗,美女哟!”
  接着发过来一张名片:镜花水月。
  不会这么巧吧?
  我深吸一口气。是也罢,不是也罢,人总得先伸出手,才能得到回馈。哪怕是惨遭拒绝呢,至少我敞开心扉拥抱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