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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物记
■廖赶牛
开春后,我决定造新房。
雨后,空气挺好。石灰线画好后,我却突然伤感起来,于是又在坍塌的老屋废墟里翻找旧时光。
断墙根斜插着半截竹筛,西南角的篾条被老鼠啃出一个口,豁口处垂着几绺野藤,紫花在微风里轻颤。碎竹屑间滚出几粒陈年黄豆,黄豆的虫蛀孔洞里泛着锈色,像极了祖母耳垂上褪色的耳环。
高州的春日时时有风,风掠过筛眼时,我看见三十年前的晒谷场,青石板早被水泥抹平了,可祖母赤脚踩在春寒里的足音还在耳畔。她脚背凸起的青筋像老竹根虬结,拇指第二关节永远结着褐色茧子——那是生活给她的礼物。
祖母旋竹筛筛黄豆的身影是我小时候记忆最清晰的剪影。祖母的布衫扫过金黄的豆浪,筛眼漏下的碎阳光把豆藤豆荚织成蛛网。那时总有麻雀在筛影里偷吃豆子,当西南风掠过时,筛底忽地被吹得掀起,麻雀就被惊飞到我家的瓦顶上。这时祖母用围裙角压住筛沿,像在安抚一尾挣扎的鲤鱼。
等到后来几年,家里决定不再种植黄豆了,老竹筛蜷在檐下可怜兮兮看最后一茬黄豆收入瓦缸里。
三十年后的我,脚踩着老屋废墟的瓦楞枯草木,脚下发出嘎嘣的声响。这时燕子衔着新泥掠过老竹筛的伤口,腐朽的篾条缝隙里卡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旧阳光。
这些年春雨像我一样总爱敲打往事,湿漉漉的残砖败瓦被我踩得咔咔巨响。我又在瓦砾堆里看到一块青石。我知道这青石是一块石头雕成的石艾糍模,在我们老家叫“籺印”。
我扒开碎砖瓦,方正的石头艾糍模半埋在灶台旧址。艾糍模有一个角缺了,缺口积着黑亮的油垢,那是我七岁时偷吃糯米籺时它被磕出的伤疤。这个伤疤现在瞅准机会瞪着我,跟我的目光对视。我透过三十年的目光,看见缺角处黏着经年的糯米粉,这是岁月结成的痂。我执拗地认为石模凹槽里还蜷着干枯的艾草渣。
雨水泡胀的艾糍模身下的一张垫纸,纸上“丁财两旺”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石模背面沾着青苔,我闭眼仍能听见糯米团子压进凹槽的闷响。祖母在春分采的艾草最是鲜嫩,她指甲缝里的青绿要过整个端午才褪尽。新蒸的艾糍揭笼时,白雾裹着艾香撞上面颊,籺上的寿桃纹在蒸汽里颤动,缺口处的花纹总比其他地方深些,像是被岁月多摩挲了几轮。祖母说缺角处的纹路要留得深些,好让牵挂有个落处。这句话让我想到三十年后城里糕点铺的塑料模具压出的寿桃纹工整得叫人心慌。那些规矩的纹路躺在玻璃柜里,泛着冷冰冰的光。不像老石模压出的籺,露水未干时,缺口处的寿桃纹总在晨光里轻颤,恍如真正的桃叶在风里翻卷。
推土机终于来了。驾驶推土机的师傅是我的小学同学。那日,我的祖母端着碗给我两个调皮的孩子喂饭。如果祖父不是去世得早,四代同堂多好。那天我看着石模在推土机履带边缘滚了出来,我捡起来,我看着这籺印黑色的缺口,像枚褪色的邮票。这些积压了三十年的记忆信件,一下子又寄给了我。
老屋废墟不远处,是村边的野溪。我看到几个孩童用豁口竹筛在捕野鱼,篾影随波折成破碎的十字纹。困在筛框里的几条白条鱼,粼光晃碎水面,恍如那年祖母对付着的那些蹦跳的豆子。小溪对岸田埂上歪歪扭扭晒着些土饼,是那几个孩童用我家那个老石模扣的泥坯——数十年前的寿桃籺正托着新长的艾草,如同筛底漏网的金豆在瓦楞间生出的绿蔓。
正追着我两个孩子喂饭的祖母,被阳光照到脸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只是听到她漫不经心说了一句:“不用多少日,这里又是一座新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