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月


■梁宗铭
  玉兔、夜光、素娥、玉盘、冰轮……月亮在中国文化中有许多雅称和别称,这些称谓充满了诗意和想象力。在中国人的眼里,高悬夜幕的一轮孤月是客舍并州已十霜的乡愁,是独自闲行独自吟的知己,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酒友,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恋人……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对月亮赋予太多含意,在幅员辽阔的中华大地上,偏以扬州的月色最能代表中国人对月亮的总体认知与基本情调。
  人间各处皆为明月所照,但只有扬州似是专为明月而存。“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扬州人只占这一城之域,便坐拥了天下三分之二的月华如炼。“烟月扬州如梦寐,江山建业又清明”“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在华夏各地的月色中,中国文人最不吝惜对扬州月的赞美,为扬州月写就的诗篇数不胜数。似是夜晚的扬州总比他处明艳动人,他乡的月与扬州的月一经比对便因少了一半风采而黯然失色。
  月光普照大地,可为何偏偏是扬州的月色独冠中华?
  “南北要冲,百货所集”。运河纵横穿过的扬州城自古便是四方商货的集散地。京杭大运河一经凿通,扬州从此彻底被淹没在南北荟萃的洪流中。
  《旧唐书》记载:天下文士,半集维扬。一时间,各地的奇珍异宝,各族的奇谈怪俗,各类的奇闻逸事纷纷在扬州聚集,引得慕名的游人与求利的商贾纷至沓来,纵享狂欢。各地各族的人们也许风俗各异、语言难通,然而对月色的共赏共鉴成为人们情感的连结点。在别处的月亮应是客居者的乡愁,但在扬州,高挂天空的一轮明月是华灯初上、夜市开场的信号,是二十四桥上吟诗作对、管弦和鸣的听客。扬州的月色本就清丽娇柔,又被数代的繁华盛景和华文辞藻装点成了盈盈少女的模样,终以一袭长袖翩然之姿与一座底蕴深厚的文化名城世代共荣,使见之者流连忘返。
  “个园春色正如许,千寻绿浪花无数”“溪涧红楼梦幻中,千峰万壑梦中游”,为了长据扬州月色,于是,高官富贾便在扬州建起或买下了供其长住的园林深苑,著名的园林成为扬州的美丽风景,其中尤以何园和个园最为闻名。此二园皆俱苏式园林的精巧及北方建筑的齐整,极其彰显扬州城南北文化交融的特色。华灯初上,月上柳梢头,一曲悦耳的评弹在园中的假山小亭间缓缓而出,与花光月影交织成了园内最雅致的图景。
  扬州月不只是富商大贾所专有,寻常人亦可享受扬州月的浪漫风华。扬州夜夜笙歌的勾栏瓦舍中传扬了数百年的喧嚣,引来了无数才子佳人在歌妓舞女前一展风流。“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人称“杜紫薇”“杜三烟”的“小杜”杜牧将人生中最落魄的岁月尽付于扬州月下的荒唐经历,偏却成了成千上万扬州人对扬州的贪恋所在。
  诚然,“月有阴晴圆缺”,扬州月并不一直是天真无邪的少女模样。位居南北要冲的扬州城常是兵锋所指,鼓角长鸣的古战场,刀光剑影交织的“烽火扬州路”沉沦了几度繁华。扬州月不比长安月雍容大度,不比秦淮月温柔多情,血雨腥风前的扬州月更像被吓坏了的小姑娘,遂成了姜夔笔下二十四桥的湖波中倒映的无声冷月,用惊至无言的神色观望着不可亲近的人间惨景。所幸扬州的复兴从来不会历经太久:在元末的战乱终结后,“杨宪治扬州”成为地方治理史上的范本和佳话;在明清易代的硝烟散去未久,本已在战乱中荒无人烟的扬州城又迎来了扬州八怪的风雅传奇。“春风吹过扬州岸,月色朦胧映水中”。扬州月也在重生的扬州城上焕发新貌,再度以旖旎之态接受着世人的赞颂。
  扬州月与扬州城相依相存,荣辱与共。如今,随着海洋经济、国际贸易的飞速发展,居于内陆的扬州城已失去从前的经济地位。然而,运河经济虽然没落,但扬州月从未失色。相反,过去因扬州城的装点而绚丽的扬州月如今正赋予扬州城迷人的传统色彩与自然魅力。扬州名景瘦西湖的游客常年络绎不绝,来者无不对长堤春柳上天下二分明月的夺目银华心驰神往;二十四桥上的月下箫声婉转千年,悠然的旋律已经在诗词中化作了民族文化的印记。扬州的朋友曾告诉我这样一件趣事:在各地的文旅单位都在为促进本地旅游业发展绞尽脑汁、花样百出时,扬州的文旅系统早已彻底“躺平”,因为李白杜牧张若虚这些诗人们早已为扬州宣传好了。听完这番话,我抬头望一眼扬州月,内心直呼那可人的柔光真难怪让一个民族留恋了千年。
  2023年,习近平主席在考察扬州时作出“让古运河重生”的重要指示,而早在彼时的两年前,气势恢宏的现代化、信息化的大运河博物馆已在扬州建成开放。运河经济的重生为扬州城的发展以及传统文化的传承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此,人们可以真切地体验到古人在月下的运河中徜徉的历史场景。
  人们在文明前进的道路上寻寻觅觅,扬州月和扬州城却拼命守护着民族的记忆。在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守护过去和创造未来同等重要。我们不要忘记过去,我们更要为美好的未来而努力向前。扬州月玲珑娇俏,月光如水,汇入多元多姿的中华文化中映照四海,光耀万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