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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沉默
■ 黎志栋
与父亲待在一起,沉默的时刻似乎更多了。
在他眼中自小便聪慧的我,纵是搜肠刮肚,竟常常也找不到话头来。说说我的近况吧,脑筋一转,翻出的都是无聊的事干,再翻一翻就顺带出无聊底下的人情冷暖和人生茫茫,不说也罢;谈谈他的日常吧,尽管力按分秒去复述,那也只足够说尽一日光景便收住,余下再多也只是重章复沓——他如今只如时针在转。
大多数时候,我俩只能聊聊他近期又看了什么剧作,但他又多半连剧名也忘个大半:如看着水浒英雄系列的《鼓上蚤时迁》,却问我水浒一百零八将中是否有一将名唤时迁——我已见他反复看过九八版《水浒传》多遍,他到底只希冀在打斗的画面和好汉的吆喝上寄托些无处遣发的精力,因而剧作也只能浅聊辄止。那便逮着在屋里窜来窜去的两个小侄子说道说道。父亲说,哥哥上幼儿园后学了几首童谣,与邻街那家摄影馆的小儿子是同学。弟弟有时候早上睡到十点才起,跟他妈妈一样爱吃辣。我问父亲,那你现在白天带小孩没那么辛苦了。父亲说:“手机都看得我眼花了。”父亲说完便去阳台抽烟。
他是家里唯一抽烟的,因此也是唯一在阳台上有一个水桶装烟灰以及他的痰的。我时常觉得抽烟于他而言,不尽出于烟瘾的驱动,倒更多是一种群体惯性使然——吃苦耐劳的庄稼汉在劳作的间隙以廉价的水烟提振精神。我的思海中仍强烈荡漾着这样的画面:打稻机踏板起伏渐平,滚筒打稻的声响还没散去,父亲抽完三五口水烟后,沉默望着青丘。当年的我始终揣摩不清与这片土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父亲,在想些什么。
如今父亲已洗脚上田多年,跟着外出的子孙在异乡,腰间渐阔落,但乡音难诉,终究多了些落寞的时刻。唯有在他抽烟的时候,我看着阳台上的他,才觉得他与当年相比没有变化:打稻声固然只回荡在往日了,但烟杆中咕噜咕噜的水声,仍衬托出与当年一般无二的沉默。父亲静静地将烟雾呼出,双眼才又再聚焦回来。他走进客厅,跟我说:“你不在的这一个月,家里轮番风寒咳嗽了一个月。你嫂子也不忌口,吃鱼吃鸡蛋,那怎么行。不过算了,我也不说她。”父亲像是自言自语,也不等我回应,拿起遥控器又继续看电视。我因为自己生病也常常不忌口,全依仗药物的疗效,便也不知如何去回应父亲,客厅里沉默得只余下电视的独白。
过了半晌,我侧过头跟父亲说:“我记得以前在家里,你差不多每天坐着看电视都会睡着。”父亲听完笑了笑:“那时候电视台净放些俗套苦情戏,都是催眠剂。”我脑海里倏地浮现出那些年寒暑假在家陪父亲看过的珠江台,正欲感慨几句,却被父亲像是犹豫后终于开口说出的两句打住:“更何况,当时你似乎也不爱跟我说话,屋里静静的……”
客厅里的电视音量突然间像被调大,如擂鼓轰鸣,青春时与父亲的对峙在鼓声中又复现。瘦弱的我用大量的沉默作武器,企图将父亲抵御在我的精神之外。彼时之我,在今日看来,反而最接近于父亲。
我摇头笑了笑,跟父亲说:“兴许都是那苦情戏的作用,看得我伤心难过难言语。”父亲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看电视屏幕,说:“那你给我说说这一百零八将中,当真有一个叫扈三娘的吗?女人也可以是好汉……”
客厅里,电视声成了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