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里飞来一只蝉
■锋语者
灯光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只蝉,从窗外飞进来,落在我书房里的案桌上。
它一定是我的老朋友,不然怎会肆无忌惮地登堂入室?我想它是从我的故乡来,毕竟它的生存环境,是山野的泥土和树木,而不是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蝉的生活习性,古人诗句里有不同的描述,却大多与树木有关联,“石楠深叶里,薄暮两三声”“绿槐阴里一声新,雾薄风轻力未均”。诗中的石楠、槐树,我的家乡少见,常见的是荔枝树、龙眼树、杨桃树、芒果树、菠萝蜜树、黄皮树,还有苦楝树、台湾相思树、桉树和篁竹,分布在村里村外,田野山岗。林木与房屋自然辉映,构成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图画。
这只蝉的贸然来访,我便知道,家乡的孩子们又得闹腾一阵子了。清明节前后,蝉声总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能一夜之间席卷家乡的田园山野。某一天醒来,耳朵里充斥着蝉的聒噪,正所谓“昨日始闻莺,今朝蝉又鸣”。孩子们骚动起来了,赶忙去备好长竹竿,在竹竿的一端缚着一个网兜,或者裏上一层厚厚的新鲜蜘蛛网,或者裹上一团用煤油浸泡过的生橡胶,准备奔赴那早、午、晚都要上演一场的演唱会。这时节蝉声成了人们判断时间的工具,早间蝉声响起,便起床给学童做早饭;午间蝉叫了,扛着锄头,回家吃午饭;晚蝉一唱,鸡鸭们自觉回了窝。蝉们像在一根无形的指挥棒指挥下,能在瞬间一呼百应,又能瞬间偃旗息鼓。每场演唱会的开始和结束,总有那么一点突然,却从不匆匆,给孩子留足欢乐的空间,让其凝固成挥之不去的记忆。“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孩子们终于寻到藏在枝叶里的蝉,便反过来担心蝉也发现了自己,屏着呼吸举起长竹竿向蝉儿靠近,小心翼翼避开竹枝和树叶,生怕把蝉惊飞了,也怕竹竿尖上的网兜被树枝扯烂,生橡胶团被竹枝扯掉,弄成“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买卖。“落日无情最有情,遍催万树暮蝉鸣。”天色渐暗,要捉藏在林木里的蝉可不容易,只闻其声不见其踪。这时捕蝉便要带上手电筒,蝉们只管伏在枝头上,旁若无人地叫着,任由电筒在身上晃来晃去,简直是一群淡定哥。蝉声戛然而止,孩子们并不急着回去,时间再晚一些,蝉蛾便会悄无声息从湿润的草地下冒出来,爬上树身。此时它们毫无抵御能力,任人手到擒来。孩子们捡回去放在床头的破毛巾上,要玩孵蝉的小把戏呢。天亮后破毛巾上只剩下一堆褐色的蝉蜕,蚊帐上却爬满了蝉,与林子里的大部队搞合唱呢。
栖身在果树上的蝉同样是不好捉到的,正值果树花期,芒果树花,荔枝树花和龙眼树花次第开放,它们像商量好了似的,想着法子让村庄的春季和夏季都处在花团锦簇里。芒果树花开得最早,到荔枝树开花时,它的果实已长到橄榄般大小;龙眼树又要再迟一到两个星期才开花,那时荔枝已结出绿豆大小的果实。这些果树的花都不是一朵一朵的那么分明,都是一簇簇的,像一层淡黄色的粉末撒在树梢,即使无风无雨,也像随时会脱落下来。此时果树成了蝉最好的保护伞,大人们担心孩子们弄折了果花,或者打落了幼果,常常会来驱逐,响彻云霄的蝉鸣,孩子的欢叫声,大人的呼喝声混杂在一起。受到了大人的斥责,孩子们偶尔会天真地怪蝉们狡猾。想来也不能怪蝉,高州是全国闻名的水果之乡,漫山遍野都是果树,蝉们不栖息在果树上会在哪树上呢?
村子前面是连绵不绝的山岗,山不高,植被繁茂,各种乔木、灌木、藤蔓常年葱绿。栖息在山岗上的是山蝉,数量更加庞大,它们个子小,体色偏黄,吱吱叫着,声音平缓低浅,可以长时间持续不断,样子有点呆萌。它们习惯停伏在低矮的枝丫上,不用任何工具,只需轻手轻脚靠近,用手一捂,就能把它抓住。太容易得手就没了成就感,孩子们对它们的兴致不大,在树林里玩捉迷藏玩腻了才会抓几个玩,把它们握在掌心里,让它们扑楞楞折腾一通,才松手让其飞去。
人爱玩蝉,蝉也爱逗人。那种出现得最晚的黑蝉,孩子们称之为蝉王,黑黝黝的,个大,眼睛也大,喜欢独来独往,甚少见有一棵树上同时停着两只黑蝉的,正好应了那句象棋棋语:王不见王。它们最爱停在屋后那高大的苦楝树或者菠萝蜜树上,高高在上,只有目光能及的高度,“两翼才乾殼已离,便升乔木最高枝”,估计说的就是它们了。黑蝉的叫声特别响亮撩人,像是对孩子们挑衅或者嘲笑,最令人爱恨交加,它异常机警,习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还来不及举起竹竿,叫声已戛然而止,在空中划过一条黑线,落在不远处的荔枝树上继续鸣叫。拥有一个蝉王,是我从没企及的奢望,我曾在荔枝树下捡到一只死去的蝉王,仍然炫耀了三天。
蝉历来很能引起文人墨客们的感触,寄情寓兴。除了诗咏,更有大量的画作,与荔枝互为衬托的作品也不少见,兼有名利双收之意。我的书房里就挂着一幅岭南画派大师赵少昂《荔枝夏蝉图》的印刷品,画面上一枝斜逸,一只黑蝉栩栩如生,三颗荔枝红润鲜活,晶莹饱满。仅寥寥数笔,让人遐想联翩。我常想到家乡的荔枝被蝉声催熟后的场景,那万山红遍的画面,蔚为壮观,令人震撼。
我决定让这位老朋友留宿一晚,天亮后才送它离去,不怕它找不到回家的路,毕竟那遍地的荔枝树,是很好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