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早晨

□张宁



  村在山南,每天先看到对面山的阳光和挂在后山东侧的红日。
  当雾气仍重,后山的阴影仍笼罩着整个村庄,天光微白,一片阒寂。吱嘎一声,父亲打开了大门,也掀开了黎明的一丝缝隙。
  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地堂伸个懒腰,吐出那郁积了一夜慵懒的呵欠,远远看见的是父亲已经在田野里扶犁荷锄的侧影。
  父亲的早晨,尽管不是最早得到阳光的青睐,然而从来不会在懒惰中沉溺自弃。它在父亲勤劳的手中焕发冲向光明的力量。
  父亲不善言辞,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收获不惧晚,耕耘要趁早”之类的话。
  他总是默默扛起锄头走向田间。他甚至在驾驭耕牛时也不像别人那样强力吆喝,而是轻声细语。
  有多少个早晨,他悄悄踩过我梦的边缘默默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我醒来,看见那一片阳光如蚕蚀一样从对面山慢慢蚀过来,我暗自怨艾它脚步太慢,何时才能送给我温暖。而当我来到田头,父亲已经犁好一块地,或耙好一亩田,或锄好一垄草。我们一起劳作,他还在劳作。
  他没有对我说:“时光不耐等待,青春不勤易老。”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认得一些字,能写一些拘谨的小毛笔字,但是他似乎没学到什么人生格言,至于他自己总结的人生经验,似乎也无从说起。他总是沉默寡言。但是他知道四时节令,春分该干什么,秋分该干什么,从来不会乱套。他不会像某些粗糙的汉子,春播竟忘了泡谷种,秋收竟忘了磨镰刀。对于时令父亲从来掐得准,因为误了时令就是误了农事误了生计,那都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父亲务实,但他没有对我说过:“要认真过好每一天,做好每一件事”,就如他没有叫我认真读过一页书。然而他的每一天似乎都过得一丝不苟。他不用闹钟,但是他每天蒙蒙亮准会起床开启大门,迎接新一天的晨曦。
  父亲在晨光熹微中走过的田埂路,不断延伸,从早晨到傍晚,从春天到冬日。不能细算有多少个父亲早起的日子悄悄从我身边流逝。我不觉时光的仓促,也就忽略了父亲的渐老。
  我只记得有一天晚上父亲叮嘱我第二天早起,陪他一起进山割牛草。
  那是一个深秋的周末,天气寒凉。草枯树黄,一派萧条,耕牛难于觅食。家里的稻草不多,只够越冬时餐。为了不饿瘦耕牛,父亲要进后山割草。那天我早早起来了,却看见父亲更早起,已经磨好刀了。
  那时候村里耕牛多上山吃草,砍柴打草的人也多,附近的山坡根本没草割,割草要往深山去。山深路难行,父亲在前面披荆斩棘,奋力攀行,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我们渐渐把夜的晦暗抛在了身后。
  到了山谷里,在溪流边,我看到了一丛丛经霜却未全黄的草,在溪水氤氲的雾气中透出丝丝绿意。父亲弯腰细心地拨开黄叶,把绿的拢在一起慢慢割下来。我站在他身后的小坡上接他割好的草。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父亲佝偻了,他的身躯掩映在草丛中,显得那么低矮。秋风扫过他花白的头发,就如那丛黄绿掺杂微微摇曳的蓑草,然而我却无法帮他把白发挑净只留青丝。
  那一刻,凛冽浸透我的寒衣,浓重的秋意笼罩了我。不经意,岁月的秋霜已经落到父亲的头上了啊!父亲感觉到包围他的秋寒了吗?父亲低头默默割草,他没有对我说:“莫道人生任蹉跎,不觉岁月忽已暮。”
  我曾固执地相信,父亲每天早晨开启大门是我生命中永不变奏的恒常,在岁月的流转里如齿轮般严丝合缝,永远不会缺失。然而我没料到,在一个我未能及时赶回的凌晨,父亲默默地走了,这一次,他未荷锄,也未开启大门。他未能如常撕破黑夜的厚幔。
  红日还会挂上后山东侧,阳光还会从对面山慢慢蚀过来,田埂路还会继续伸长,而我再听不到父亲开启大门的吱嘎声,那曾经奕动我人生黎明的开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