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坤源
檐角的桂花又落了一层,细碎的金瓣飘落在袂花镇老屋的青石板上,混着巷口糖水铺的番薯香、桥边炒米饼摊的焦香,还有袂花江上漫来的湿润水汽——这是重阳独有的、勾着人回忆的烟火气。母亲坐在天井藤椅上挑拣红枣,阳光穿过骑楼雕花窗棂,把她鬓边银丝染得透亮:“今天重阳,蒸糕要赶早,赶圩、放灯都不能误。”她的笑眼像极了小时候,我攥着祖母的蓝布包袱角,踮脚够橱柜里的重阳糕时,祖母望向我的模样。那时她总用沾着面粉的手刮我鼻尖:“急什么,坤仔?糕要带着去圩上给三婆,还要留着就着河灯吃。”
记忆里的袂花重阳,是从田埂的野菊香与祖母的呼唤开始的。天刚蒙蒙亮,祖母就挎着那只绣着淡紫袂花的蓝布包袱出门,见我揉着眼睛跟在身后,便放缓脚步,回头喊:“坤仔,慢些走,田埂滑,别摔着。”我小跑着跟上,踩着露水往袂花河堤岸去。堤上的野菊开得泼辣,金黄的花瓣沾着河水的凉,风一吹,香气能飘到镇西头。“田埂菊最清,蒸糕不腻,熬酱也香。”祖母一边采菊,一边从兜里摸出一颗糖橘——是昨天赶圩时特意给我留的,橘皮上还带着阳光的温度,“来,坤仔,先吃颗糖橘开开胃,采完菊咱们去赶圩。”我剥着糖橘,橘瓣的甜混着野菊的香,再裹上祖母唤“坤仔”时的温软乡音,成了重阳清晨最鲜活的滋味。
采完菊,祖孙俩往袂花桥赶圩。重阳的圩日是全镇的盛会,桥两头的摊位从这头排到那头:扎河灯的阿婆手指翻飞,竹篾转眼间就成了莲花灯的骨架;卖糖画的老人握着铜勺,糖浆在青石板上流淌,转眼就是一条翘尾的鲤鱼。我赖在糖画摊前不肯走,眼睛直勾勾盯着锅里的糖浆,祖母就笑着掏钱:“给坤仔做只龙灯,咱们娃要像龙一样精神。”糖画做好时,老人用竹签挑起,递到我手里:“小朋友,拿好咯。”祖母在一旁补充:“他叫坤仔,谢谢阿伯。”我举着晶莹的糖龙,像提着一串会发光的甜,跟在祖母身后,听她和摊主们熟稔地打招呼,偶尔回头喊我:“坤仔,别走远,跟紧奶奶。”
回到家,母亲已用袂花江的水把野菊泡开,灶上的铁锅冒着热气,糯米粉和着菊水揉成团。祖母搬来小板凳,坐在天井边剥山楂,身旁是阿公编的竹篮,篮沿刻着小小的“菊”字。我趴在她腿上看她熬酱,冰糖撒进锅里,和山楂一起咕嘟咕嘟冒泡,甜香引得隔壁阿明趴在院墙上喊:“阿菊奶奶,酱好了没?”祖母还没应声,先低头拍了拍我的背:“坤仔,去喊阿明进来等,糕蒸好一起吃。”我蹦跳着跑出去,回头时,正看见祖母用那把黄杨木小勺舀了点刚熬好的酱,对着阳光看了看,嘴角带着笑——那把小勺是阿公用袂花岭的木头做的,木柄上仿佛还留着他刻东西时的温度,就像祖母喊“坤仔”时,掌心传来的暖意。
糕蒸好时,热气裹着野菊香漫满老屋。母亲在糕面撒上勒杜花,细碎的花瓣像星星落在米白的糕上。祖母把熬好的山楂酱装进瓷罐,又切了块最热乎的糕,抹上厚厚一层酱,递到我手里:“坤仔,快尝尝,是不是和去年一个味?”我咬下一大口,糯米的软、野菊的清、山楂的酸在舌尖化开,刚想说“比去年还甜”,就听见祖母对母亲说:“等下给三婆送糕,记得喊坤仔一起,她总念叨这娃。”
傍晚的袂花江最是温柔,夕阳把江水染成金红色。阿公从田里回来,扛着锄头,手里握着几支芦苇,见了我就笑:“坤仔,走,咱们去放河灯。”祖母早把圩上买的莲花灯摆好在堤岸,见我跑过来,就把灯递给我:“来,坤仔,把这片菊瓣放进去,奶奶教你点蜡烛。”她握着我的手,慢慢点亮烛芯,火苗跳动时,她轻声说:“坤仔,许个愿吧,河灯能把心愿带给月亮。”我捧着灯,轻轻放进江里,看着它顺着水流漂向远方,祖母站在我身边,轻声唤:“坤仔,你看,灯漂得多远,咱们的心愿就能走多远。”
如今祖母和阿公都已远去,袂花镇的重阳依旧循着旧时光的轨迹。我学着祖母的样子,清晨去田埂采菊,赶圩时买两盏莲花灯,给三婆的孙女送糕时,她会笑着说:“坤仔,你奶奶以前总说你爱跟在她身后讨糖橘。”蒸糕时,我会切一块抹上山楂酱,仿佛还能听见祖母的声音:“坤仔,尝尝甜不甜。”傍晚放河灯时,我也会轻声唤自己的小名,像祖母当年那样:“坤仔,别怕,奶奶的祝福还在灯里呢。”
糕蒸好了,我切下一块递给母亲,她咬了一口,眼里泛起温润的光:“和你奶奶在时一个味道,连喊‘坤仔’的语气都像。”窗外,袂花桥的圩日还没散,卖糖画的吆喝声隐约传来,河面上的莲花灯像撒了一河的星星。风里飘来桂花与野菊的香气,我忽然明白,祖母从未走远——她藏在“坤仔”这声亲昵的呼唤里,在糖橘的甜里,在河灯的光里,陪着我岁岁重阳,岁岁温暖。
编辑:葛伟宇
初审:温 国
终审:黄昌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