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新可
站在河岸边,看芦苇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细密的白霜覆盖在青苍的苇叶上,晶莹剔透,宛如碎玉。这情景让我想起两千多年前的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秦风·蒹葭》中的这几句诗,或许最能代表《诗经》里的秋天意境。那朦胧的秋晨,那茫茫的芦苇,那凝结的白霜,还有那遥不可及的伊人,构成了一幅迷离而惆怅的画面。
原来,人们对秋的感知,早已镌刻在《诗经》的字里行间。那些泛黄的竹简上,不仅记录着草木的荣枯、农事的更迭,更藏着人们面对秋日时最本真的喜怒哀乐。
初秋的脚步总是悄然来临。当第一片叶子带着“萚兮萚兮”的轻响飘落,敏感的古人便已捕捉到季节的讯息。《郑风·萚兮》中那声“风其吹女”的轻叹,既是对落叶飘零的描摹,更是对时光流逝的怅惘。叶子从枝头挣脱的瞬间,仿佛能听见岁月流动的声音,轻盈却又沉重。这落叶不仅是自然的景致,更成为古人感悟生命的媒介,他们从飘落的枯叶中看到了青春的凋零,也体会到了时光流逝的无情。
随着秋意渐浓,田野间开始弥漫丰收的气息。《豳风·七月》如同一部农事日历,细致记录着秋日的忙碌:“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眼前浮现这样的景象:八月的阳光下,农人们手持长杆敲打枣树,红玛瑙般的枣子簌簌落下,孩童们在树下欢腾捡拾;十月的稻田里,金黄的稻穗压弯了腰,收割的镰刀在田间闪光,沉甸甸的稻束堆成小山。他们将收获的稻谷精心酿制为春酒,在岁末的祭祀中献给神灵和祖先,祈求长寿安康。这些劳作的场景,这简单的举动,藏着最朴素的生活智慧,蕴含着对生命的敬畏与感恩。
九月另有一番景致。“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经过一年的辛勤劳作,农人们开始修筑场院,准备收纳各种谷物。他们懂得顺应时节的节奏,春播夏耘,秋收冬藏,在与土地的对话中获得生存的密码。考古发现的周代粮仓遗址印证了这种农耕文明,那些储存粮食的窖穴,不仅保存着谷物,更承载着先民对丰衣足食的期盼和对自然馈赠的感恩。
月光总能勾起古人细腻的情愫。“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将清冷的月光与美人的倩影融为一体,营造出迷离而惆怅的意境。月光如水,洒在秋夜的大地上,也洒在思念者的心头。在月光里,心中的女神若隐若现,此刻无边的月色,成了无尽的愁思。望月怀人,佳人不在,《王风·采葛》直白道出相思的煎熬,“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三秋”并非三个秋天,而是形容时间漫长。《卫风·氓》中,女子与爱人约定“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把婚期定在秋天,或许是因为秋收之后人们才有闲暇操办婚事。
在秋日的旷野上,还回荡着征人的悲歌。《小雅·采薇》中,戍卒们唱着“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从春到秋,薇菜由嫩变老,归家的期盼却一次次落空。秋日本是团圆的季节,他们却远离家乡,在边疆忍受风霜苦寒。这种有家难归的痛楚,与秋日的苍凉相互映衬,构成了《诗经》中最动人的边塞秋声。当他们终于踏上归途,却已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秋天的萧瑟已过渡到冬天的严寒,时光的流逝与人生的沧桑在诗句中交织。
秋日的天空下,既有个人的悲欢,也有群体的欢宴。《小雅·湛露》描绘了“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的场景:秋夜的露水浓重,在阳光下晶莹闪烁,室内却觥筹交错,人们在宴饮中尽情欢乐。这种清秋露浓之夜的聚会,既是对丰收的庆祝,也是维系部落情感的纽带。而《小雅·车攻》中“萧萧马鸣,悠悠旆旌”的描写,则展现了贵族狩猎的盛大场面,秋日的原野上,骏马嘶鸣,旌旗飘扬,充满了豪迈之气。不同阶层的人们以各自的方式感受着秋天,共同谱写着秋日的多元乐章。
秋天的魅力在于它的双重性:既有“百卉俱腓”的凋零,也有“有渰萋萋,兴雨祁祁”的丰饶。《小雅·大田》中描绘的秋收景象充满生机,充足的雨水滋润了庄稼,带来了丰收的喜悦。诗人没有直接描写堆积如山的谷物,而是通过“不敛穧”“不持遗”等细节,侧面展现了收成的丰厚——连遗落在田间的谷穗都无人捡拾,因为收获实在太多了。
丰收之后是庄重的祭祀仪式。《周颂·载芟》中记载了他们用收获的粮食酿造美酒,供奉祖先和神灵的场景:“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在秋高气爽的时节,他们怀着虔诚的心感恩自然的馈赠,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这种对自然的敬畏之心,让农耕活动超越了简单的生存需求,升华为一种精神信仰。考古发现的周代礼器中,许多都刻有谷物纹饰,印证了这种农业崇拜在先民精神世界中的重要地位。
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再次站在秋日的原野上,或许已听不到“萚兮萚兮”的吟唱,看不到“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的场景,但重读这些古老的诗句,仿佛能听见古人在秋日田野上的吟唱,能看见他们在月光下的徘徊,能感受到他们面对自然时的敬畏与感恩。
编辑:葛伟宇
初审:温 国
终审:朱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