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小颖
窗外雨滴轻叩玻璃,我搁下红笔,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改完最后一本作文,目光落在抽屉里的荔枝干上。果壳暗红,微微皱缩,却还透着甜香。这是初中同学梁容清托人送来的,我一直舍不得吃。雨丝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在简陋的教室里,对我露出腼腆的笑容。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梁容清和我,像是被同一只风筝线牵引,双双降落镇上一间初中。她家在连界山尾村,我家在江湖墟边的湖边村,相隔十多公里。开学第一天,教室里人很多,我无意中瞥到了靠窗位置的她。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阳光洒在脸上,显得格外温柔。我走过去,问她旁边的位置是否有人,她羞怯地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从那以后,我们时刻粘在一起,成了形影不离的闺蜜。
初二那年春天,容清的座位突然空了。老师只说她家里有事,每天照例讲他的课,粉笔在黑板上吱吱作响,同学们或聚精会神听课或低头抄写,一切如常。只有我,不时瞥向那空荡荡的座位,心里似空了一块。每次看到那个空座位,我的心就像被什么揪住了。直到有一天,她给我寄来一封信,才明白原来是“家里供不起了”“阿妈说,女娃认几个字就够了”。此后,我们一直书信往来。
那年夏天,我家盖房子。容清每天骑着旧自行车赶来帮忙,往返超两小时。她瘦瘦小小,却能提着泥浆桶在脚手架上灵活穿梭。有天午后,她蹲在墙根下休息,汗水湿透了衣衫。妈心疼她,悄悄往她口袋里多塞了个煮鸡蛋。她却转手又塞给了我。“你得学学容清,比男孩子还能吃苦。”妈常对我说。新房盖好时,容清的手磨出了茧子,可她笑得特别灿烂,好像房子是她的一样。看着她那双被泥水泡得发白的手,我心里满是愧疚和敬佩。
1988年,我考上师范学校,容清却嫁人了。临走前一晚,她摸黑送来满满一筐龙眼。“我嫁到高州沙田,荔枝龙眼多得很。”她说话声音很轻,眼里却闪着光,好像对未来充满了期待。月光下,我看到她那双粗糙的手,指甲缝里还藏着洗不掉的泥痕,心里五味杂陈。
2013年初中同学聚会,在化州星河国际大酒店举办。我骑着电动车赶到时,看见一辆崭新的银色轿车停在门口。容清被儿子儿媳搀扶着走下车,她穿着淡紫色的衬衫,黑色长裤,留着齐耳短发,特别清爽。“我哪会开什么车,”她笑着解释,“都是孩子们非要送我来。”签到缴费时,她突然拉住我的手腕,悄悄塞给组织者五百块钱,说是替我交的份子钱。“你当老师清苦,”她凑在我耳边轻声说,“这点钱就当是我请你的”。我想推辞,她却已经转身去招呼其他同学,背影坚定得像当年那个提着泥浆桶的姑娘。那一刻,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去年六月,荔枝熟了,周末我去看容清。车开到沙田镇,路边的荔枝树上全是红彤彤的果子,远远看去像天边的红云。果香飘在空中,甜丝丝的,让人忍不住多吸几口。容清早就在村口等我,看到我的车,她踮起脚尖挥手,笑得比荔枝还甜。
她家的三层小楼掩映在一片荔枝林中,院子里停着沾着泥土的钩机、搅拌车、吊车、货车。容清系着围裙从厨房匆匆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可算来了,”她笑着说,“今年的桂味特别甜,我特意给你留了几棵树的果子。”她熟练地剥开一颗,晶莹剔透的果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甜汁不小心溅在女儿的新裙子上。容清连忙用毛巾去擦,眼神温柔得像是看着自己的亲孙女。
午后,她带我们去首乌田。烈日当空,首乌藤在整齐的竹架上攀爬,在地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这些要长四年才能收,”她弯腰拨开叶片,“去年卖了二十多万。”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我想起读书时,她因为交不起一块钱的课外活动费,而躲在厕所里哭泣的往事。
黄昏时分,暑气渐消,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容清的几个孙子围着我们追逐打闹,最小的那个还跌跌撞撞地扑进她怀里。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荔枝树上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和欢笑声交织在一起。“还记得同学聚会时你替我交的那五百块钱吗?”我轻声问道。她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那点小事还记着做什么?你现在桃李满天下,我看着比什么都高兴。”晚风送来荔枝林特有的清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稻田里。
临走时,容清指挥家人往我车上装了满满几筐荔枝,每一颗都精心挑选过,红艳艳的像是一筐筐红宝石。“这是桂味,这是糯米糍,我都分开装了。”她细心地嘱咐着,又拿来两只肥硕的走地鸡,“这鸡是我自己养的,比市场上卖的好吃多了。”她坚持要帮我把东西都安置好,生怕压坏了什么。“下次早点来,”她扶着车门叮嘱道,“带丫头去果园玩玩,让她自己摘荔枝。”车子缓缓驶离时,我从后视镜看见她还站在树下不停地挥手,身影渐渐融入暮色,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线里。
深夜,轻咬一颗荔枝干,甜酸的味道在嘴里蔓延。这熟悉的味道,瞬间把我带回那个蝉鸣的夏天。她的双手,粗糙却灵巧,能开农机,能嫁接荔枝,递荔枝时,还轻擦去上面的露水。她早早结婚生子,在田间劳作,成了新农人,收入不菲;而我,站在讲台,与粉笔黑板相伴。尽管人生轨迹不同,荔枝红时总会相聚,重温那份经岁月沉淀愈发醇厚的情谊。
容清的生活过得精彩而充实,我真心替她感到高兴。这份情谊,如同岁月里的一束暖光,照亮了前行的路,将永远珍藏在心底。
编辑:葛伟宇
初审:温 国
终审:朱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