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坚
我身体长期不好,肠胃尤其脆弱,动不动就翻江倒海,吐得昏天黑地。长久的食欲不振,让我整个人蔫蔫的形销骨立,像霜打过的菜苗。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总想方设法弄些开胃的东西。他知道,我最爱吃紫苏凼仔鱼,也许只有它,能在我那脆弱的肠胃里安然无恙,甚至重新勾起一点久违的食欲。
凼仔鱼是广东信宜山区的特产,山里的宝贝。养在溪涧湍急的冷水中,用的是独特的“凼仔”,依山涧围出的小水凼。活水日夜冲刷,养出的鱼身段矫健,肉质格外紧实。更难得的是毫无土腥,入口是带着山野清气的纯粹鲜美,仿佛凝住了山泉的精魂,是难得的至纯之味。
为了这一口能抚慰我肠胃的清鲜,父亲成了菜市场最早的“常驻客”。天幕还浸在深蓝里,连早起的鸟雀都噤声,父亲便一大早出门了。凼仔鱼抢手,去迟便无。他日日去守那熟悉的鱼档,与老板娘已是老相识。老板娘一见他微驼的身影出现在晨光里,便笑:“阿伯,又来给女儿买鱼啦!”麻利地从水盆深处捞出一尾活鱼,斩下中间带鱼腩那段称好。听父亲说,凼仔鱼一条常十几斤重,分段卖,中间那块最好,鱼刺也少。
父亲提着那块犹带山泉寒气、肥厚雪白的鱼腩归来时,晨曦才泼洒开来。他反复用盐和酸醋搓洗鱼身,再将其置于案板。几十年灶台磨砺出的熟稔,刀锋过处,鱼肉片片分离,薄得透光,雪白中泛着玉样的温润光泽。他不急下锅,先把紫苏洗干净备用,接着切姜丝、拍葱段,辛辣与辛香的气息在微湿的晨间厨房弥漫,无声地预告着一场熨帖脏腑的盛宴。
铁锅烧滚,油星跳跃,父亲先放姜葱爆香,将姜片葱段投入,“滋啦”爆响,辛香瞬间升腾如花,迅速翻炒几下,再盛入碗中备用。
再大火起油锅,雪白鱼片滑入锅中,两面略煎至边缘微黄,锁住山野赋予的紧致。沿锅边淋入一圈料酒,酒香“哧”地腾起,倒入足量生抽、少许老抽调色。几分钟后再倒入爆好的姜葱,酱汁在热力下翻滚咕嘟,浓烈的酱香混合酒香、辛香,霸道地充盈厨房。注入热水没过鱼片,水沸后转小火,盖上锅盖,让鱼片在酱汁温柔的怀抱里焖煮入味。
待到汤汁收浓粘稠,鱼片吸饱酱色精华,显出诱人的琥珀光泽,父亲揭开锅盖,将紫苏叶撕碎投入锅中,再继续焖煮两三分钟。
刹那间,紫苏那奇异霸道的幽香挣脱酱汁束缚,与鱼肉的醇鲜、酱料的咸香、姜葱的辛香猛烈交融缠绕,织成一张更浓烈复杂的无形之网,瞬间攫住了我对食物敬而远之的感官。这馥郁奇特的香气,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紧闭的食欲之门,又如一只无形却安稳的手,带着温热力道,抚平了胃里所有瑟缩的褶皱。
父亲小心地用锅铲将鱼片盛出。深浓酱汁淋漓地裹在雪白(此刻已染酱色)的鱼肉上,深紫的紫苏碎点缀其间,宛如墨玉碎屑撒落琥珀,闪着油润光泽。
夹起一片裹满浓汁的鱼腩送入口中,紧致弹牙的肉质带来山泉活鱼的结实感。紧随其后的是毫无腥气、纯粹鲜美的本味,在浓郁酱香包裹下非但未被掩盖,反被衬得更加清甜突出。紫苏奇异的芳香窜入鼻腔,巧妙地融入咸鲜,带来一丝山野回甘与醒神的辛凉。
这浓油赤酱下的至纯之味,将山泉精魂与人间烟火完美糅合,浓烈不腻,醇厚透鲜,霸道地唤醒沉睡味蕾,又温柔熨帖翻腾的肠胃。这何止是一道菜?分明是父亲披着凌晨寒露与星光,从市井喧嚣中为我采撷的、带着山野精魄与人间暖意的良方。
望着父亲额角未干的细密汗珠和眼中殷切的期待,我喉头猛地一哽。父亲只是那样温和地看着我,眼底是惯常的平静与慈爱。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父亲这深沉的爱,便如同那孕育了凼仔鱼的巍巍青山,厚重无言,却是我这株在生命风雨中飘摇的菜苗,得以扎根、汲取力量的坚实大地。
编辑:葛伟宇
初审:温 国
终审:何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