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宇峰
七月的风裹着稻香扑面而来,我回到老家,站在家乡的田埂上,望着金色的稻浪在阳光下翻滚。远处传来收割机的轰鸣,这声音陌生又熟悉,让我恍惚间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夏天,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台老式打禾机“咯吱咯吱”的声响。
童年下田的记忆,始于一把父亲为我磨好的小镰刀。天刚蒙蒙亮,在父亲由轻到重的呼唤声中醒来,我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不情愿地爬起,洗漱完毕后匆匆喝下母亲熬好的粥,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大人身后,踏入那片等待收割的稻田。
割禾,是农活里最累、最苦、工序最繁杂的一种。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知其中的艰辛的。第一次学着父亲的样子弯腰,左手抓住水稻中部,斜着下刀,稻秆断裂时发出清脆的“嚓”声。然而稻叶边缘暗藏锋刃,手臂很快布满细密的红痕,汗水一渍,火辣辣地疼。更恼人的是脱粒时,金黄的稻屑如同细小的活物,纷纷扬扬钻进衣领、袖口,牢牢黏在汗湿的颈背,奇痒如万千蚂蚁啃噬。手指忍不住去抓挠,皮肤上立刻隆起一片片刺目的红疹。
“忍着,莫抓,越挠越坏事!”母亲的声音自身旁传来,手中镰刀划过稻丛的“唰唰”声毫不停歇。我抬眼望去,她的布衫早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烈日下,无垠的稻浪里,她弯腰挥镰的身影一伸一弯,宛如一张沉默的弓。偶尔直起身歇息时,她会用系在腰间的那条发黄的毛巾擦把脸,然后继续弯腰劳作。
打禾是最耗体力的环节。小时候的我没有力气踩转打稻机,只能踩着田里的淤泥、往返十来米把稻穗传递给大人们来脱粒,往往也是气喘吁吁;每次都是父亲踩着那台老式打禾机,默默地加大自己脚下的力道。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脸庞滑落,在下巴汇聚成珠,“啪嗒”一声砸在铁踏板上。
临近中午,骄阳似火。稻田里蒸腾着湿热的气息,混合着稻谷的清香和泥土的腥味。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这时母亲总会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层层打开,拈出一两块粗粝的糖块。“含住,甜一甜口,力气就回来了。”她轻声说。那带着体温的甜味,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味道。
收工回家吃完饭后,我和小伙伴们直奔向村口的小河。顾不得脱衣服,一个个“扑通扑通”跳进水里。冰凉的河水瞬间带走了满身的疲惫和瘙痒。我们在水中追逐打闹,比谁憋气时间长,比谁能摸到河底的鹅卵石。有时抓到小鱼小虾,就宝贝似的装进汽水瓶里带回家。那些小生命往往活不过三天,却承载了我们最纯粹的快乐。
夜深了,煤油灯在墙上晕开一小团昏黄的光晕。父亲粗糙的手指划过我书本上的字。“山里娃子,想不弯腰刨土,想不叫日头毒晒,就得好好念书,把书念到骨头里去!”煤油灯的光圈很小,在写作业时我不得不凑得很近,常常第二天醒来发现脸上沾满了煤油烟灰。
如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在城市也有了体面的工作,把父母也接了出来。老家那几亩薄田托付给亲戚耕种,听说早已用上了便捷的小型电动收割机,再不必经历我们当年那般筋骨劳损的苦楚。可每次看见超市里包装精美的大米,我总会想起老家那台老式打禾机,想起混合着汗水和稻香的糖块,想起母亲弯腰割稻时那弯成弓形的背影。
这次回乡,我特意去看了当年的打禾机。它被遗弃在村头的杂物棚里,铁锈斑斑,踏板已经歪斜。我轻轻抚摸着它粗糙的表面,那些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
夕阳西下时,我站在田埂上,看着小型电动收割机在田间来回穿梭。金色的余晖洒在稻田上,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原来那些艰苦的岁月从未远去,就像这稻浪的香气,早已融入血脉,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养分。
时代在变,故乡在变,但那些在稻浪里劳作的旧时光,成了一份深深的依恋和不舍,成了一种乡土情结情怀,永远定格在记忆深处,温暖如初。
编辑:葛伟宇
初审:温国
终审:朱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