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华
紫薇花
未见紫薇花之前,看到的是一排排树干。为此还写了一首诗,名《紫薇》,节选如下:
眼前就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植物/与它旁边的同类组成小小的森林。/绿叶是蜡质的,泛着光。/树干像苍老的人的手臂。/种在地面上的白花花的手臂触目惊心。//被淹没在更大的森林中。/它的名字叫紫薇。/我看到的就是它的全部。/我无法想象灿若云霞,点燃天空/一直蔓延到一望无际的远方。/我不能把没见过的美强加到它的身上……
岭南的紫薇树这么多,我怎能没见过。不知名字,对不上号,便睁眼瞎,视而不见。待知其名、识其色,再见时就像遇到熟悉的朋友,心里轻轻喊一声“紫薇”,依稀能听到对方的应答。
五月末六月初,经常是傍晚,和妻子散步。道路两边的紫薇树整齐排列,高约两丈,空中一排凝固的紫。大片的、浓烈的颜色都选择以天空为背景。别的事物托不住它。
我家附近的立交桥旁,有一三角地,栽满植物,竟还有一条短短的林荫小径。如此螺蛳壳里做道场,深圳颇多。其中两棵紫薇树,艳压群芳。低处的花,可以俯拍。高处的花,模糊不清。路灯都帮不上忙。汽车的轰鸣以及轮胎摩擦柏油路的声音时时响起,试图翻越植物之墙。两相对照,有闹中取静之获得感。
紫薇花开透之后,五瓣,茶杯口大小,皱皱巴巴。这么形容吧,紫荆花放在手里使劲揉搓,一分钟后就是紫薇。小品中,一个人做个鬼脸,变成另外一个人。与此相同。
绽放之后的紫薇非常脆弱,一阵风来,掉在地上。用手碰一下,或者吹一口气,亦摇摇欲坠。地上斑斑点点的紫色,和上面的紫色对望。也许是在等它下来。
天空渐渐失去蓝。紫和黑即将融为一体。如世间万物一样,大家都掉进深夜里。
我和妻子并肩回家。
白鹤芋
阳光生猛地射穿树叶搭成的屏障,不匀称地掉落于地面,斑斑驳驳。我在公园的路上走着,一只白色的手掌忽然伸出来拦住我的去路,接着是一排手掌。阳光在那里失效,无法让白更白。一只挨着一只,仿佛问我:哪里去?
除了沿别人的道路走下去,我还有另辟蹊径的权利吗?
但我喜欢这一问。如此,我才有理由停下来,随便和谁聊几句。
它叫白鹤芋。叶子与芭蕉、绿萝等类似,大而绿。阔者,大象的耳朵,小者,猪耳朵。似乎,其中一片无缘无故变为白色,成了花。长相和叶子没差多少,直立向上,白得耀眼、扎眼。变异而来的这一朵,引领着整株植物,探身,让我注意到它。
后搞明白,它不是询问什么,是要向我诉说什么。白掌内,一根略粗的花蕊,好像古代上朝用的笏板,上面写着谈话要点。
这么多人,它只拦住我一个。这么多双耳朵,它只给我一个听。我看见水一样的悲伤悄悄飘来。敦敦实实的身体里,到底遮蔽了多少隐情,不清楚。
在那凝固的半个小时,我没张嘴。它也没张嘴。彼此耳朵里却灌满了词汇。两个内心忧郁的事物互相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整个森林公园都为此沉静。
然而还是要分开。
回头看,树荫洒下一团黑。花朵又像白色的火焰,熊熊燃烧,在暗色中明明灭灭。
红千层
初见,以为是谁在柳树上挂了几个刷子。专门刷瓶子的那种。一个长柄上栽满细密的毛,红色,穗状,下垂。造型奇特的花,与树、与叶,与整体颇为疏离,甚至生硬。
节假日,旅游区。人群拥挤,汗流浃背。每一种植物,每一个池塘,每一个粗糙的建筑旁边都有人在等着拍照。那棵长着红刷子的树,歪歪斜斜站在湖边,不高,未形成树荫,行人匆匆忙忙而过,竟无一人停步。
后查,此树名红千层,意为一个接一个的红,层层叠叠(这是就整体而言),又名瓶刷子树(这是就单个的花而言)。倒很贴切。
我心深处,一见钟情,认定它是文艺范儿的、有贵族血统的植物。自小被送入贫寒之家,起了个铁蛋一样的俗名,长于村边田垄。无妨。恰如幼时见过的俊朗少年,身穿破烂背心,鞋缝里钻出黑色脚趾,手持一个窝窝头,双眼炯炯有神。蓬乱的头发随手一抹,便露一股英气。所谓英雄落魄,才子借读,莫不如是。依我看,实际的名字,应该叫慕容垂、红剑南,一手刷天之类。
再见红千层,正逢修地铁。坑坑洼洼,放着音乐的大车一天洒几遍水。道路两旁的植物,仍不免一层灰尘。其中一株红千层,灰头灰脸,一副呼吸困难的样子。我瞥了一眼,赶紧转过头去。多年以后,被期待的少年还没杀出重围,却成了一个敦实的中年农民,扛着锄头向田间走去。
编辑:葛伟宇
初审:温 国
终审:何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