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小铃
乡村的黄昏,总是安静而温柔的。那种温柔像是一块浸满阳光的旧布,披在天地之间,把万物都蒙上了一层宁静的光。我童年的黄昏,就是这样温暖而舒缓的,而这些记忆的光里,永远站着一个人——我的爷爷。
父母离异后,我被送到了爷爷的身边生活。那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只觉得从父母的争吵中逃出来,躲进了爷爷的怀里,就像一只迷路的小猫找到了避风的窝。爷爷没有问我太多,也没有说太多,只是伸出他布满老茧的手,拉着我走进了他的生活。
爷爷的生活很简单,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他的屋前有一条小河,河边种着一长排的兰花,那是他亲手栽种的。他说:“兰花清香,干净,和人一样,要有骨气。”我不懂什么是骨气,只记得兰花开的时候,清香弥漫,连河水仿佛都带着甜味。爷爷的屋后是一片菜园,菜园里有茄子、辣椒、黄瓜,还有一藤葡萄,盘在老槐树上,结出一串一串的紫色珠子。爷爷说:“这槐树是你奶奶在的时候种的,葡萄是我后来栽的,树老了,人不在了,可树上还有果子,这日子,总是能接着往下过的。”
爷爷喜欢种树,他在河腰上种了桃树、桔树和李树,桃花一开,像一片片云彩落在河边。每到春天,他就带着我去树下看花,到了秋天,又带着我去摘果子。爷爷的身影总是忙碌的,他的锄头、拐棍、烟杆仿佛从不离手。他抽的烟是自己种的叶子烟,烟杆是用一种不知名的树木做的,每次抽烟时,他都会坐在屋檐下,把拐棍靠在墙边,用火柴划燃烟卷,然后缓缓吸上一口,吐出一圈圈的烟雾。那些烟雾飘到天上,和云朵缠绕在一起,像是连接了他和天上的亲人一样。
爷爷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但他从不让我觉得孤单。他的沉默中有一种安定的力量,就像他站在田埂上,双手扶着锄头望着田地的背影,虽然什么都没说,却让人觉得有他在,就什么都不会错。小时候的我最爱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印,从田野到河边,从清晨到黄昏。我曾问他:“爷爷,你为什么总种这么多东西啊?”他笑了笑,用手指了指远处的槐树说:“树长得快,人老得快,地里的东西是留给你的。”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他说的话,只知道他的一双手总是在忙,仿佛整个家,甚至整个村庄的岁月都握在他的手里。
后来,我长大了,村庄也变了模样。河边的兰花渐渐稀疏,屋后的菜园也荒废了一半。爷爷的背影开始不再挺直,他下地时需要靠着拐棍,走路的步伐变得缓慢。连他最爱的烟,也抽得越来越少了。他常常坐在屋檐下,望着远处发呆,我问他在看什么,他总是摇摇头,说:“什么也没看,就看看天。”他的眼神很深邃,像是把整个过去都藏进了眼里。
爷爷最后一次下地,是一个初秋的傍晚。他说想去看看菜园,我扶着他,陪他慢慢走到那片菜地。菜地里的土已经干裂,草长得比菜高。他蹲下身,用手拨开杂草,摸了摸泥土,又摸了摸一棵半枯的茄子秧。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夕阳洒在菜园上的光。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长到仿佛穿越了我整个童年的记忆。
不久后,爷爷走了。他走得安静,像他这一生一样,没有给人添任何麻烦。他的拐棍、锄头、烟杆都留在了屋檐下,但那些树,那些花,那片菜园,渐渐都没了模样。兰花没了,桃树和桔树被连根砍掉,屋后长满了杂草。连那棵挂满葡萄的槐树,也在一场暴雨后倒下了。我回到家时,只看到空空的屋檐和荒芜的土地。那一刻,我才明白,爷爷不仅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也是这个家的灵魂。他走了,他种下的一切,也随着他的离去而枯萎了。
可我知道,爷爷并没有真的离开。他的背影还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影子还在我的生命里。每当我看到黄昏的田野,闻到清风里的一丝草木香,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蹲在田埂上,抽着叶子烟的样子。那些我以为已经遗失的兰花、桃树、菜园、葡萄藤,都会在梦里重现。梦里的爷爷,依然挺着背,站在屋檐下,用他温暖的目光注视着我。
有人说,思念越深,影子越长。爷爷的影子早已拉得很长很长,长到了岁月的尽头,长到了我的心里。在我的记忆深处,他依然是那个站在田埂上望着远方的老人,是那个用双手为我撑起整个童年的爷爷。即使岁月的洪水卷走河边的兰花,磨平土地上的足迹,但他的影子,将永远留在我的生命里,不曾消散。
编辑:葛伟宇
初审:温 国
终审:朱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