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
母亲煎的豆腐味道奇好,我却再复刻不出来。
小时候农村的家庭大多生活拮据,普遍很少买肉吃,偶然做一次豆腐就算打牙祭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哥哥出外读书,大姐出嫁了,二姐到异地谋生,父亲也到大山那边的村庄里给人家做木工活,路远,大半个月才回来一次,家里只有母亲和我。两个人,两碗饭一盘青菜的日子过得十分寡淡。菜园子也是巴掌大一块地,种不了几种青菜,来来回回地吃着,十分乏味。天天雷同的青菜,我觉得难以下咽,时间久了母亲就会说:“要不,我们做豆腐吃吧。”我就会高兴得跳起来。
做豆腐那天母亲会早早起床泡好黄豆,然后用手推的石磨磨豆汁,继而滤豆渣,煮豆浆,下石膏点豆花,将豆腐花舀入豆腐袋里,扎紧袋口,然后整袋放进方形竹筐中,上面用木板覆盖,再把一大块光滑笨重的镇石搬到木板上,慢慢把水压出来,等待豆腐成形……工序繁琐,需要大半天才能做好,挺辛苦的。我小,帮不上忙,全程由母亲一手忙完。我有时看见母亲边干活边用衣袖擦拭额际的汗水。
做出来的豆腐一天吃不完,家里却没冰箱,最好的方法是煎好放在餐柜里,能吃上好几天呢。
煎豆腐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我家那时的瓦屋厨房不怎么敞亮,在昏黑的灶头上,母亲摸摸挲挲地边生柴火,边切豆腐放进镬里煎,好像漫不经心,实则是要两边兼顾,专注不了。镬里的豆腐要翻动,灶膛里的柴火却不是恒旺,时大时小时冒烟,柴禾以秸秆和小枝叶居多,不耐燃,易积灰,母亲常常要放下镬铲续柴火或拨炉灰,有时续上去的柴火不燃烧,还要蹲到灶口前用火筒吹火,而吹得火太猛了又得赶紧起身给豆腐翻边,迟缓点有可能就把豆腐煎焦了。母亲之所以要两边奔忙是因为我怕烟火,我原本帮忙看火,可当柴火续上去却冒烟的时候,我被呛得涕泪直流,再顾不上吹火就跑出了厨房,把“烂摊子”撂给了母亲。我多想一下子就能煎好豆腐,可是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煎豆腐也急不来。我可以不管不顾地逃离烟火,母亲却舍不得糟蹋豆腐,所以她不得不受烟熏之苦把豆腐煎好。这样煎豆腐是得磨人的,当母亲煎完豆腐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我会看到她汗湿的衣衫和揉红的眼睛,还有不小心揩在脸上的烟灰痕迹。这样煎出来的豆腐有一股火烟味,却出奇地可口,那淡淡的火烟香味,清苦持久,萦绕在唇齿之间,让人回味无穷。
我喜欢吃母亲煎的豆腐。没放盐煎好趁热吃就很诱人。只放少许盐煎的味道也佳,而加上韭菜或葱花煎的就简直是人间至味了。可是韭菜或葱花拌豆腐容易变质,所以只做少量,当天吃完,其余的都是撒盐煎好存放,待来日再吃。
餐柜里有煎豆腐的日子里我过得有滋有味。不仅吃饭时母亲会变着花样把煎豆腐做成新菜式,我还常常在餐余嘴馋的时光里瞅准母亲不注意偷偷拿来当零食,那种滋味里含有胆战心惊的刺激,更加诱人。那些存放了几天的略有馊味的煎豆腐真好。那明明知道母亲不在家,或者就算在家看见了也未必会责骂,却仍然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拉开餐柜门的一条小缝隙,悄悄伸手进去轻轻捏下一小块煎豆腐,迅速含入嘴里,偷偷咀嚼的味道真好。那种味道充实了我的童年,穿透记忆,来到我如今的脑海里。
然而母亲已逝,连同那些曾经让我的童年饶有滋味的煎豆腐。遗憾的是如今我在明亮的厨房再做不出那种味道。我知道,就算当时我拿笔记本记下母亲煎豆腐的各个步骤也是徒劳,因为母亲做的煎豆腐,味道不仅在煎这一道工夫上,而是从泡黄豆,甚至种黄豆开始,就渗透了一系列艰苦的劳动,才慢慢酝酿出来的。那是蕴含了岁月的艰苦和厚重的味道,它萦绕在我的灵魂深处,把我的思念常常牵回那间已然消逝的喑哑的厨房里。
此刻我仿佛又清晰地看见母亲在那昏暗的灶台上辛苦操劳的身影……
编辑:葛伟宇
初审:温 国
终审:邓义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