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怡
鲁迅有七年在抄古碑中度过,那段岁月难免孤独。他曾感叹命交华盖,于是《自嘲》中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诗句。
回首2010年至2017年那段漫长岁月,我在珠江流域城市辗转,常常独行山中,那时的我并未完全入世,对山有着一颗敬仰的心。工作之余,在面对彷徨无助时,我多半“躲进小楼成一统”,几度没入在群山之中。
平安山在广东惠州博罗县境,位于柏塘平安林场,海拔高达近千米,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初次从广州坐车到平安山,在进入象头山自然区域,经过山外林场,一排排树木高高耸立,像列队等候远方的来客,来这里的人,没有客人的处尊养优,他们朝山而来,是游客,也是熙攘人群中的芸芸众生。众生本无分别。
柏塘始建于明崇祯二年,据说因墟镇分布几处池塘,塘边有古柏,柏塘因此得名。柏塘是客家之乡,也是侨乡,民风淳朴,农民世代以耕读传家。到了平安山旅游景区范围,山色在眼前,四周是宽广的平原,流布着浓郁的山野气息。田里生长瓜果,有草莓园、种植豆类、藤类、茄科类植物。路边有乡下小贩卖香蕉,畔山人家挂出写着山水豆腐的招牌,那是客家风味小食,当地人做的小本生意。每次经过,我偶尔吃一份,也算融入一地乡风。
平安山景区有平安峡漂流,漂流全长3公里,其中分布若干瀑布据点。假期游客多从四方而来,买票进入漂流区域。我多次来到这里,沿着小路,另辟蹊径登山,然而不需买票。我从另一条山路通往山的高处,沿着陡峭的山往前走,山间潺潺流水,回荡耳边,有如天籁之音。树木参天,这些古树,少则逾越百载树龄,除了杉木,梧桐树,有些古木,我说不出其名,看着这些郁郁葱葱的树木,油然生出愉悦,叫人暂且忘却尘世的浮华与喧嚣。到了山顶,看到的一番景象,一溪清水流经古庙前,平地而起,一座斗拱结构唐式建筑展现于眼前,拾级而上,建筑物错落有致,塔与楼互相辉映,格调尽显唐风古韵。
我跨越数百里路途跋涉而来,造访这座元音古寺。古寺肇建于唐,原名玄德古寺,曾有“万家田”的美誉。其山毗邻闻名遐迩的罗浮山。唐代崇佛,自开山以来,香烟缭绕,晨钟暮鼓,一代又一代的朝拜者络绎不绝,沿山而来。唐代的影像已全然看不到了,历史和传统需要时代衔接,需要传承下去。后来者在这里沿山重建,再现了这座唐代风格雄伟的建筑。在建设期间,我不止一次登临了元音古寺,见证了这里一栋栋建筑耸立,没有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根本无法完成这项浩大工程。禅房未建好的时候,在山上住的是寮房。一排平房,提供给静修者调养生息。假期约上三两好友到来,暂别都市的繁华,在这里可将身心与自然融为一体,找回内心久违的宁静。山间的静,就在眼前,不寻而能自得。
山中古树环绕,环境清幽。古庙禅修者沿袭古人“出坡”,农禅并重,开垦耕地,种植萝卜、土豆、西红柿、辣椒的青菜瓜果。城市的饮食味厚,在山上可以吃到一种清味,如焖土豆、山泉水酿造的豆腐,口味自带一种甘美。原来世间美味并非皆在茶楼酒肆觅得,也并非要大鱼大肉。游走山上,潺潺流水,有如梵音。清风吹拂,明月笼照,古今何其相似。独静与美好被山间岁月占据,只是“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样恬淡的时光,于俗世中的我来说,稀有难逢。每当从异地路过博罗境域,我偶尔请司机调转车头,重访平安山,登临望远。
往返之间,我认识了参与古寺建设的张氏夫妇,间中有文化上的交流。张先生妻子姓陈,她懂得一些建筑设计。陈女士穿着亮丽,打扮雅致,身上流动着浪漫主义的元素。夫妇俩在古寺引荐了陈居士与我认识。那时候陈居士在恢复古庙建设,为打造对外静修的禅房投入了巨大精力,我曾在这里与陈居士交流过禅宗文化。喜欢到这里来,有一个原因,在此游学能感受到浩瀚的汉唐文化遗韵。陈居士言谈不多,点到为止,他那时事务繁忙,很少能跟他说得上话,他与我是同乡,偶尔在手机上复我信息,字字珠玑。
在一个秋色渐浓的黄昏,我与一位商人朋友和田野先生来到了平安山,那时候我们的交情像秋色一样浓。山上飘着丝丝落叶,深黄的、淡红的。陈居士在古庙里等候我们的到来,天色渺渺,飘过阵阵夜风,我们在藏书室井然而坐,轻松而谈。陈居士广学多闻,深谙传统文化的义理。我们在此进行一次文化的交流,谈论次第,修学总要一步一步去积累,夯实基础。谈禅,体现的是儒与道的智慧。禅,处处充满机锋,“空”才能“有”。在谈话间,陈居士说起上世纪90年代在香港与乡下有“烟草大王”之名的陈姓商人有过交集,他冀望我们联络陈先生,友人说陈先生是商场中人,恐难对传统文化持正面看法。虽可联系到陈先生,静坐一旁,我亦无语。
此后,我日渐忙碌,来访山中少了。2018年秋日的一天,突然看到陈居士谢世的信息,我感到一阵悲伤。彼时,我正在粤北地区工作,搭上已快速发展了二十多年房地产行业的末班车,职业生涯达到了一个高度。我想起曾经有一段迷茫的岁月,不知道人生该走向何处,我在山中古庙静居,陈居士托人传话我回到故乡去,他说我的缘在那里,拨开我那时心中的重重迷雾。
三年后,我收到消息,昔日同我一起到访平安山的好友与田野先生已看破人生高高低低的起伏,悄然隐居山林,我们联络日渐减少。踏往旧日人来人往的山上,人迹稀少,秋风起时,飘过阵阵萧索的落叶,一别数年,往日的人事渐渐凋零。过往偶有联络的陈女士,长年在云南高原地带游旅,拍回一张张典雅精致的图片传送到微信,有风景集合,也有美食的展示,她说,很久没有回到平安山了。
平安有止息干戈的寓意,我始终认为,我行走过的平安山是一处福地。我曾在那里回向祈愿天下太平。去年以来俄罗斯与乌克兰战火纷飞,多少人流离失所,无所依归。以色列与巴勒斯坦冲突不断,国际社会并不太平。社会变迁超出我们的预料,人世变幻有时候令人猝不及防,我在外漂泊多年,人到中年幡然醒悟,峰回路转,业余从文,我深知文以载道的艰辛。
这时,这山的形象如像在昨日,遂又浮现于眼前。我告诉自己,孤独并不可怕,身居客尘,我并非避世,我终究没有成为山林的隐逸者。
编辑:葛伟宇
初审:温 国
终审:邓义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