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真是那个时代的流星花园”;“达西只应天上有。人间处处柯林斯”;“……相信这本书的受众绝大多数是女性,着迷于此书的年轻女性看到了达西先生,可能会对爱情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潘圣迦
写读书笔记前去看了眼豆瓣上别人对《傲慢与偏见》的评价,精选几句代表言论:
“真是那个时代的流星花园”;“达西只应天上有。人间处处柯林斯”;“……相信这本书的受众绝大多数是女性,着迷于此书的年轻女性看到了达西先生,可能会对爱情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实中,达西和伊丽莎白的爱情应该不多见,更常见的却是夏洛特的婚姻。个人感觉这本‘名著’对女孩美好却不切实际的爱情观会有不利的影响”。
评论得很有意思,就算你没有看过原著,你也可以从这些形式芜杂但指向统一的感想中总结出来,这是一本理想的爱情小说——或者至少大家更关注书里的爱情。
我想,简·奥斯汀下笔的时候应该不会特意想她要写一篇爱情小说,出版商出版的时候也不会强调这本书将作为爱情小说出版,书店分类的时候也并没有把《傲慢与偏见》放在“言情畅销”的架子上,而是放在了“世界名著”“外国文学”一栏。那是谁为《傲慢与偏见》贴上了主打爱情的标签?——只剩下读者这一选项。
这很自然。我读到了大篇的爱情,说这是爱情小说并不为过。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哈姆雷特》又译《王子复仇记》(看的不是复仇的故事吗?),《糜骨之壤》又译《波兰疯老太的史诗》(看的不是疯老太的故事吗?)。这里隐含着一个逻辑链条:我见即所写,所读皆有类。照此理,《简·爱》应该和《了不起的盖茨比》同归爱情小说,《红与黑》和《基督山伯爵》都能并入热血奋斗文。已有的文学作品都可以涵盖在几个精炼的标签内,就像摆好了菜牌的自助餐,各位读者按需索取即可。
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认为,文学的类型化是文学市场商业化的结果。但我想,在把一本纯洁的书贴好分类码投入市场之前,总还是先有读过它的人——如果没人读过,谁来给它分类?对一本书来说,只要和文本产生了互动,不是作者就是读者。在这两个身份的基础上,才能更进一步去细分编者、译者等多种身份。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类型化的根本是读者。
读者读《傲慢与偏见》读到的都是爱情吗?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婚姻——几桩有爱情的婚姻和几桩没爱情的婚姻。也可以说是择偶——成功的择偶和不那么成功的择偶。在这里面爱情只是次目的,是一个目标之外的战利品。但是读者偏偏看见“这是一段美好的爱情”,说明潜意识里就已把爱情当成了主体。简·奥斯汀写只有几户人家的小镇子,写镇子上不多的几个人,写寻常的几种感情几句言语。镇子是立体的,人是活生生的,言语感情是自然的。木心说女性作家中他非常推崇简·奥斯汀,有天才,有功力,“写凡人凡事,前后很完美。她的讽刺很平静,简朴的手法,很秀美”。杨绛也说简·奥斯汀写作不见人为的摆布安排,技巧圆熟、乖觉顿悟,“她写出来的人,不是一般的人,是‘那一个’”。读者读到了事,但没读到地和人。在类型化的《傲慢与偏见》里,人和地都是为事、为“爱情”服务的。地是扁平的背景(用以衬托穷小姐和富少爷),人是标签化的人(达西——爱情的男主角;伊丽莎白——爱情的女主角),产生出来的自然是套路化的爱情故事,着眼点自然在“爱情”。这是读者的《傲慢与偏见》,不是简·奥斯汀的。
类型化是读者的“傲慢与偏见”。《傲慢与偏见》中说骄傲多半涉及我们自己怎样看待自己,偏见在于我们怎么看待他人。托马斯·哈代写《德伯家的苔丝》,因为副标题“一个纯洁的女人”被评论家们(首先是读者们)群起而攻之,甚至被迫放弃创作小说而转入诗歌领域。哈代在《苔丝》第五版序言中称,他们“自名为文坛的拳师”(傲慢),属于“那种先存偏见的人”(偏见)。他们的傲慢与偏见在于类型化了“纯洁”的定义,“只能把它与源于文明礼法的、人为的派生意义联系起来”,“忽略了这个词本质上的含义,以及所具有的一切美学主张和精神诠释”。
哪里没有傲慢与偏见?类似哈代的例子比比皆是。一篇对《糜骨之壤》的书评指责托卡尔丘克没有细致刻画主人公犯罪的纠结心理,没有用动物的视角描写故事发展,以至于“生态叙事”和“悬疑”的魅力大打折扣,“人道主义”光芒黯然失色。在类型化的思维中,每个标签下自有一套墨守成规的体系,没有遵守这个体系就失之为一篇优秀的作品。如托卡尔丘克本人所说,“作品的类型化越来越像制作蛋糕的模具,产出的都是类似的产品。它们的可预见性为人称道,即使缺乏新意也被当作成功。”“傲慢”与“偏见”的背后实际上是心理对自我与外界的期待,是一个预设的门槛。类型化标签的出现给阅读的大门又加上了一道门楣,受标志化成分暗示从而作出类型化解读相当正常,心理学称这为“库里肖夫效应”。眼中所见即心中所想,在电影里这为蒙太奇提供了心理基础,在生活中这为寻求精神支持提供了主观验证,在阅读中就变成了上文的逻辑链条——我见即所写,所读皆有类。换个角度来讲这并非坏事,它可以帮助读者快速把握主要内容,放在特定领域内分析研究。如果不加筛选地全盘接收,反而容易费时费力又不讨好。不限死阅读大门,傲慢可以成自信,偏见可以为主见;不紧盯类型化标签,围城外还有世界,城堡外另有洞天。
比起担心《傲慢与偏见》描写的爱情太完美,“对女孩美好却不切实际的爱情观会有不利的影响”,把文学作品当爱情说明书的不利影响似乎更大一些。我想转引杨绛评《傲慢与偏见》的一个小故事来说明:“洋鬼子吃铁蚕豆,吃了壳,吐了豆,摇头说:‘肉薄,核大,有什么好?’洋鬼子煮茶,滗去茶汁吃茶叶,皱眉说:‘淡而无味,有什么好?’”读者把蚕豆当白饭,把茶叶当小炒,填不了肚子又品不到味,有什么好?
编辑:李慧敏
初审:温 国
终审:黄 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