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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食记

摘要:

吃货多是讲究之人,不时不食,夏至鲫鱼空壳子,端午螃蟹虚架子,应是不食的。五月萝卜空心菜,六月韭菜老驴草,也是不食的。

■ 严梅丽

吃货多是讲究之人,不时不食,夏至鲫鱼空壳子,端午螃蟹虚架子,应是不食的。五月萝卜空心菜,六月韭菜老驴草,也是不食的。

我虽不是讲究的吃货,却也是个好吃之人,但是有一样食物鲜少出现在我的餐桌上,许久未吃也不会想念。我不食倒不是因为时节不对,而是吃伤了。

我依稀记得还是五六岁时,隔壁八奶奶的家是开小卖部的,后来却把小卖部关掉了,开了一个豆腐坊。

实际上开豆腐坊的人是八奶奶的大女儿秀玉姑姑。秀玉姑姑是20世纪80年代村子里唯一一个嫁到小镇上的姑娘,有了一个不用务农的城镇身份,羡煞旁人。

后来才听别人说起秀玉姑爷是个不甚灵光的男人,不懂得营生,又没有田地可耕,被秀玉姑姑逼着跟修车师傅做了三个月学徒,“出师”后在学校路口摆摊修车。有学生仔的自行车爆胎了,推去给秀玉姑爷修理。秀玉姑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胎拆开,好不容易才把车胎补好,又不记得怎样把车恢复原样了。最后到底把车胎安上了,可是那个学生仔才骑了几步,车胎又瘪了。村子里的消息传递得快,大家心里明白这个城里姑爷兴许是个笨蛋,羡慕嫉妒之情很快烟消云散,取而代之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爽。

秀玉姑姑不久就收拾包袱回娘家来,并开起豆腐坊,他的姑爷自然也就跟着来了。秀玉姑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豆腐,我猜测她是从旁人那里学到的本事。

豆腐坊开张的前一天,秀玉姑姑试着做了一些豆腐花,我看着锅里冒着热气的豆腐花咽口水。秀玉姑姑把豆腐花分给了每家每户。在那个缺乏物质又很馋嘴的年纪,那碗甜蜜又细白嫩滑的豆腐花,刚进了口腔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咕噜一声就滑进了肚子里,馋虫被勾引上来,碗就见底了。

第二天,我早早跑到豆腐坊,已经有很多孩子在围观了。秀玉姑姑在往石磨里倒浸泡好的黄豆,秀玉姑爷在推磨。秀玉姑爷穿着白色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粘在皮肤上。他双手推着磨柄,头微微地向前倾着,脑壳中间光秃秃的,沁出密密的汗珠。青色的石磨很笨重,秀玉姑爷推磨的动作越来越慢,秀玉姑姑骂骂咧咧地顺手就拿起舀豆浆的葫芦瓢,往秀玉姑爷的头上一敲,黄色而浓稠的豆浆顺着他脸颊流下来,流到嘴角边。秀玉姑爷不敢出声,只好使出了更多的力气。孩子们哄笑起来。有孩子在窃窃私语:“秀玉姑爷好像一头驴啊。”我不记得我有没有笑过,却清楚地记得那个刺耳的比喻。

磨好的豆浆要用纱布过滤,这是个力气活,秀玉姑姑亲自上阵。滤好的豆浆倒进铁锅里用大火煮开,熄火后最上面的豆浆凝结成腐皮,揭开腐皮,点了卤水,沸腾的豆浆渐渐凝固成絮状,再把豆浆倒进铺好纱布的十字格子木屉里,挤掉多余的水分。木屉垒得高高的,再用巨大的青石头压住,一个时辰后,紧致而又有弹性的豆腐饼就新鲜出炉了。

做一天的豆腐饼,费了秀玉姑姑老大的力气,加上孩子还小,想着男人的脚力到底好些,便让秀玉姑爷挑着去卖。秀玉姑爷不太情愿,倒也没有反对,戴顶草帽挑着担子就出村了。

一直快到太阳下山了,村子里升起了炊烟,秀玉姑爷才挑着担子回来,可是豆腐饼没有卖出去多少。原来是秀玉姑爷性情羞怯,不敢大声叫卖。货郎想要货卖得好,还得会叫卖。

秀玉姑姑把剩下的豆腐饼分给了乡里乡亲。我母亲用五花肉焖了豆腐饼,撒上葱花,有一种温柔敦厚的香气,赤色的酱汁捞着白米饭也能吃下两大碗。只是在吃晚饭时似乎听到了秀玉姑姑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姑爷,夹杂着一些难听的话。我口中的豆腐饼似乎没有那么香了。

之后就换了八奶奶挑着担子去卖豆腐,秀玉姑姑做豆腐,姑爷带小孩兼着收拾手尾。豆腐坊的生意渐渐好起来,每天不到中午便卖光了。我们有时嘴馋了便央求母亲去八奶奶家买几个豆腐饼,或煎,或煮,或焖,或炖,每种做法都有不同的风味。

90年代后,农村的小作坊越来越多,也有别人做起了豆腐,味道更好吃,八奶奶挑出去的豆腐饼就没有那么容易卖掉了。有时剩下几个卖不掉,八奶奶便送给我母亲。隔三岔五的,餐桌上就有豆腐饼出现,母亲变换着花样制作豆腐美食。最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很乐意品尝,可是吃得多了,闻到豆腐饼的豆腥味就反胃,连筷子都不敢伸过去了。再后来,八奶奶送来卖不出的豆腐饼,母亲面露难色,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偶尔碰上只有我在家的时候,年幼不更事的我直接推辞不受,八奶奶便变脸骂道:“你个娃娃要不得挑食,你是没有经历过我们的饥荒年代,饿得小腿浮肿,手指按下去凹成一个坑,若有豆腐饼吃就是神仙的命了。”八奶奶边骂边用手指掐着一块豆腐饼,也凹下了一个坑,我瞧着倒像八奶奶小腿的那个坑,胃里顿时涌出一股酸水,又不敢吐出来,连同对豆腐最初的那点热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自此以后,我“谈豆腐而色变”。

豆腐坊没开几年就倒闭了,秀玉姑姑回到镇上干了别的营生。因为刀工不错,起初是做了一个小饭店的“砧板工”,后来偷师学艺,厨艺精进不少,掌勺做了红案师傅。秀玉姑爷去当一个老工厂的保安。

人活着,每走一步都是在选择生活,而生活也在选择我们。

秀玉姑姑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到读中学了,那个无知的孩子却犯了法被关进了牢里。镇上的家被仇人泼了油漆,秀玉姑姑和姑爷只好远走他乡,这一走便是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间,听八奶奶说起秀玉姑姑在他乡开过小餐馆,后来又操起旧营生,重开了豆腐坊。

我在这二十年间鲜少吃豆腐,每逢在菜市场碰到卖豆腐的,我都会忆起秀玉姑姑来,想起她做嫁娘时穿着红裙子羞涩的模样,那时的秀玉姑爷穿着白衬衫,白衬衫上别着一支英雄牌钢笔,那是小镇上的读书人才有的派头啊。也会想起秀玉姑姑做的豆腐来,不知道她现在做的豆腐还是不是原来的味道,还会是原来的味道吗?

编辑:李慧敏

初审:温  国

终审:张  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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